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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时挑野草和根煮,门前粘土

    人什么时候最幸福?

    吃饱了呗!

    两个少年吊儿郎当吹着凉风,盔甲松散,刀撇在地上,靴子也脱了,就这么一副挨军法的打扮,反正这里山高皇帝远,能舒服一会是一会,张中丞大人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样,太严谨了,他号令大家要时刻保持戒备,自己更是身体力行,从守城的的正月开始,到现在七月多,两百多天愣是从没卸过甲,那三十多斤分量挂到身上,能挂两百多天。冬日还好些,可到了这三伏之天,片衣在身都嫌多,可张中丞硬是厚甲不离身,这份毅力和决心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撑得下来。他们这些小卒子,每次看到张中丞,总是油然而生一种崇敬,仿佛这个人有无边的魔力,感染着身边的人,让每个人虽然身处绝境,但依然保持斗志和希望。

    当然,张中丞也不是那一般人。

    自从前年安贼反叛朝廷,太平昌盛了几十年的天下突然间狼烟四起,老百姓还在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睡梦中,就被一盆凉水浇了个透心凉,少东家他们的父辈祖辈都对战争没有印象,更别说醉生梦死了几十年的官和兵。官字两个口,托生在这还算清明的时代,上面那个口吃的肥头大耳,底下那个口也能跟着捞点残羹剩菜,就是这一点点不起眼的残羹剩菜,可是足以让少东家这样的人家连年有余,富足安康。就是像黝黑少年这样的租户,每年缴了纳贡租约,剩下的那也是相当可观,老天爷也是开恩,这几十年未有大灾大祸,从上到下,大部分都是一片祥和兴盛。不懂朝堂的黎民百姓闲暇里拉家常,偶尔还是会说两句“这个皇帝还不错!”

    可偏偏就在这样的盛景之下,有人吃饱了撑的要造反,打出的旗号好像是“清君侧”,老百姓没几个明白“清君侧”是什么意思,都在想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是当刀架到脖子上的时候,每个人都明白了,这事稀里糊涂的好像真的跟我有了关系。

    两个少年也就这么稀里糊涂被参了军,今天跟着这个将军跑,明天跟着那个将军冲,后天说不定又投了所谓的反贼,反正是糊里糊涂的瞎窜。幸亏两个人从小跟着拳脚师父练过几天把势,身子骨硬朗,腿脚还算灵活,每次要打仗了,都远远的躲到后面,要么摇旗呐喊,要么装死逃命,跟着那些老兵油子,别的没学会,战场上的生存技能倒是练的扎扎实实。

    直到他们遇见了人生中的旗帜,那个男人如天神一般光彩夺目,融化了两个少年的浑浑噩噩,在他们的骨子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这个绝世的男人有个响亮的名字:

    “南霁云”。

    还记得那一年,他们两个人当时不知道在哪个阵营,反正是一支百多人的队伍中瞎混,好巧不巧那天外出,在大路上偶遇了这个男人,结果整支队伍上到领军偏将,小到后备伙夫,就那么直愣愣被对面四个人吓得噤若寒蝉,那个铁塔一般的将领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后面三个护卫也是人强马壮,只是一百多人整齐划一,目光全都被那个领头的吸引着,那种莫名的压迫感,就好像抬头看天。

    天那么高,天那么远,同样的天也那么可怕。天上的雷霆,可以瞬间把他们一百多号人轰杀成渣,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此刻就是天。他没有出手,甚至没有出声,但一百多人就是心里明白,这个人手里握着的就是雷霆,一旦松开,那就是万钧,自己一百多人就是雷霆下的焦土,外焦里嫩。

    一百多人没有任何犹豫和反抗,只在对方的目光注视下,迅速整理装备,集结成阵,丢了原来的战旗,跟到了对方的身后,就这么好没道理的成了对方的部众。然后他们跟着这个叫南霁云的将领,来到了一个叫雍丘的县城,成为了一名守卫雍丘的大唐士兵。

    在雍丘城他们的队伍打了很多仗,可是因为年幼,主将只让他们负责后勤,根本没有机会上城墙拼杀。后来他们又来到了睢阳城,这里仗更多,他们虽没与敌人你死我活的正面搏杀,可也是见过了血肉生死,再不是那个随风飘零的孤魂野鬼。

    整个天下的战火越烧越旺,无数的人都因此丢了性命,无数的将军还在拼杀,无数的将领也投了敌。

    睢阳城下攻城的据说有十二万敌兵,而他们睢阳守城人马全盛时也不到一万,所以说张中丞不是个一般人,他硬生生用这几千人,扛住了敌人七个月的疯狂撕咬,直到现在还在坚持。那个从没脱下的战甲,就是他的信仰,就是照耀黑暗的那个火星。

    大树底下好乘凉的两个少年人吃了一根羊肉干,少东家也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块差不多的油布包裹,从中拿出两块羊肉干,两个人又你一个我一个,就那么涮着吃起来,一人吃了两根羊肉干,很明显的不那么饿得难受了,两个人挪到了树根下,靠着树干闭目养神起来。

    “你说咱们晚上要不要去弄他一下?”

    少东家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黝黑少年有点摸不着头脑,正准备开口询问,突然想明白了,赶紧站起来,神情紧张的说道:

    “你疯了,那可不行,今天已经有点过火了,你还想晚上去闯他们家,不行,坚决不行!”

    “哎呀,你别急么,你听我给你说。等晚上没人了,咱们偷偷潜进去,找到他们家的米仓,哎,如果真的私藏了很多米粮,回来报告给上面,抄了他娘的,不仅解气,更能救急不是。”

    黝黑少年头摇得像拨浪鼓,一个劲的摆手说“不行不行,坚决不行……”

    “你怎么那么怂包了……”

    少东家有点恼火黝黑少年的胆小怕事,他从刚才起就在心里计划这个事情,权衡了很久觉得还是可行的,满心以为给同伴说了必定会一拍即合,谁料想这个货今天这么窝囊,大好的机会不知道珍惜。

    “你以为就咱们两知道这些人家里藏了私粮?张中丞和许太守那么智慧的人能不知道?他们只是没办法去拿,总不能像当时抢你家的那些官兵一样硬抢吧,咱们是官,不是披着甲的贼!”

    黝黑少年真有些生气,他觉得同伴的这个想法很危险,如果不及时制止,迟早要铸成大错。

    “所以我说咱们两今晚先去探个究竟,掌握了具体位置和真实证据,再回来报告上面,让上面派人搜查,到时候人赃并获,岂不稳妥?”

    “好,就算咱们两潜进去了,也找到了地方,证实了他们确实私藏了很多粮食…”说到这里,黝黑少年停顿一下,一脸严肃的看着少东家,一个字一个字的问道:

    “可咱们两,回得来么?”

    “怎么回不……”

    少东家刚想反驳怎么回不来,突然像被卡住了脖子,思量着这个问题,他知道对面这个黑炭头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很多东西比自己想的更长远,对方能这么问,肯定是有道理的。

    黝黑少年也不卖关子,紧跟着就解释起来。

    “今天跟宋续赤一起来的那几个家丁你还记得么?”

    少东家想了下,回答道:

    “咋不记得,连宋续赤一共七个人,三个看着像仆从,三个是练家子,那三个虽然看着基础扎实,但也不像太难对付的主,你一个应该能撂翻他们俩,另一个我收拾起来也应该费不来太大功夫,都是三品的斤两,至于宋续赤那个草包,看着像练过几手,但估摸四品都够呛,不值一提。”

    “是的,你也看见了,宋家随便出来几个人,就有三个练家子,虽然不棘手,可也是点麻烦。更害怕的是,咱们不知道宋续赤家还有没更厉害的主?这样的大门大户,花钱供奉几个门派的拳师,那也是极为平常。”

    少东家听了这话,也有点紧张,但还是有点不甘心。黝黑少年没理他,继续分析着其中的利害关系。

    “睢阳城现在这个光景,贼人没来前,许太守早就呼吁各家各户攒粮藏米,增加守备,宋家资历这么深厚,肯定有供奉的门派,而且估计还不止一两家。这些门派虽然不至于拿出一品的好手来掺和,但三四品的总还不会吝啬,毕竟对方是世家大族,面子还是要顾及的。时下睢阳城最值钱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米粮,咱们知道这个道理,别人肯定也知道,所以你说咱们今晚夜闯米仓,能碰到几品的硬茬子?如果我估料不错,宋家宅子肯定有二品高手坐镇,而且应该不是一两个!”

    “嘶……不会这么好彩吧……”

    虽然少东家嘴上还有点不服气,但是心里其实已经很认同黑炭头的分析。

    “我觉得咱们还是稳妥点,可以把这个消息向上面汇报哈,至于怎么取舍,让大人们做决定,咱们这些小角色还是别操那份心了。吃着咸菜操心人家皇上卡鱼刺,惹人笑话不是。”

    “你奶奶的,你这是笑话我呢!”

    少东家品出了这个蔫坏的糟蹋,站起身来追打那个不是什么好玩意的黑炭头。黝黑少年不等这句话说完,已经跑出去很远,嘻嘻哈哈的一脸坏笑。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追逐,此刻的笑骂仿佛才是真正的十五六岁,没有那么多少年老成,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鬼魅伎俩,洒下的才是那真实的笑和本心。

    两个人闹了一会,太阳又毒,又没正经吃东西,跑了一会赶紧回到阴凉的树底下,躺在地上,推推搡搡。

    不一会两个人泛起了迷糊,再一仔细听,都已经打起了瞌睡。

    黝黑少年又做了个梦,梦见的是今天那母子三人,干瘦的母亲和如柴的少年两个人的模样倒是很清晰,只是那个少女却怎么也梦不到相貌,只能隐隐记得那一身补丁灰衣,脸上也是有眉有眼,可就是梦不出个精确的五官,只有个轮廓,可能是那个少女没怎么抬头的原因吧。

    少东家也做了个梦,梦见的是宋续赤家那些白花花的面饼子,他一手一个,一个一口,不停地吃,怎么也吃不完,越吃越香,越香越饿,越饿越吃。

    两个人睡了有一个多时辰,看看天色,已经到酉时,日头开始往西边斜了,两个人醒了一会神,都在回忆着刚才的梦境,黝黑少年是满脑子迷糊,少东家则是满肚子咕咕。

    两个人看看时辰不早了,相互帮忙,重新穿好盔甲,挂好了刀弓,把头盔提在手里,往着城中走去,不急不缓,踩着计算好的时间,回到了微子祠。

    微子祠这会儿已经回来了两三个同行的年轻军士,彼此间交谈着一路的收获,看到少东家和黝黑少年走来,赶紧围了上去,已经有人忍不住问出了声:

    “怎么样怎么样?招了几个富家少爷?有没有被人放狗咬啊?看着你们两个的神色,不像受了多大的难堪啊?难道那些剥皮抽筋的墙头草们转了性?”

    同行的这些人,自从知道是少东家这两个倒霉蛋去了南城后,心里一直在惦记着两人今天能有什么遭遇,那些南城的富人们,尖酸刻薄,对他们这些上门的瘟神,可是极为不友善呀。但是看着赶回来的两个人面色平常,不悲不喜,要么就是受了极大的气装出来的淡然,要么就是真的此行平常,那些富人们没有为难。同行的这些少年自然不是存心要看他们的笑话,只是希望用那略带调侃的语气来化解两个人可能遇到的羞辱。

    “没啥讲头,那些玩意啥德行大家又不是不清楚,有的不开门,有的开了门却不让进屋,有的开门也没好脸,知道咱是招兵的,个顶个的想法子哭穷,有的话语尖酸,拐着弯骂咱们低贱,说咱们生下来就该拿命保护他们,还有狗玩意这个说给八百钱,那个说出一千钱,都是一个腔调,略备银钱,聊表心意。我呸,狗东西,一个个肥的像猪一般,我们忙活了几个时辰,那些儿子们连口水都不给我们喝。”

    少东家如同背书一般的说出了这一番话,只字不提在巷子里打宋家人的事,黝黑少年也很有默契,装聋作哑,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同行的听着这毫无新意的叙述,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嘴上都不干不净的把那些墙头草守财奴问候了几辈祖宗,然后各自询问别人的经历。

    两个少年也听着别人的叙述,听了一圈,不出意料,还是北城招的人最多,北城跟南城一样,住的清一色全是穷苦人家。遇到盛世,老天给饭吃,官吏不那么贪得无厌,租的田地还有富余,一家子虽清汤寡水却也顿顿都有,可是遇到今年这战乱,地主家还有往年的积蓄,佃户们可就难熬了,本来就是拆东补西,这一下没了收成,家里又没有多少结余,只能变卖家当,勉强维持,再接着没啥变卖了,就想去赊,好心的地主还救个命,更多的是爱莫能助自求多福。后来就连老鼠麻雀也捉光了,听说有人逮了个老鼠,有人出到四百大钱买,那个人还没卖。要知道往年,四百大钱都能买半亩地了,现在竟然换不下一只老鼠。人们开始掏老鼠洞,扒树皮,捋树叶,挖草根。最惨的实在没得吃,就吃观音土。观音土是一种粘土矿物,医匠有时候给人药方里开一些,吃了能配合着药治一些病,少量还是能吃的。有的人饿得没法了,就吃了一些,竟然熬过几天,但是更多的人,吃的太多,最后不消化,腹胀,又拉不出来,活活憋死了。虽然大部分人还没到那么饥不择食的地步,可是如果再这么继续下去,易子而食都不新鲜。

    中丞大人深知百姓煎熬,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心里滴血,期待着朝廷早有援兵,然后内外夹击,杀退那些反贼。城中百姓艰难,守城的更艰难,外面十数万大军虎视眈眈,身边守将越来越少,外人素来佩服他的智谋,总有良策能够退敌,可又有几人知道他自己的难处。大厦将倾,他自己也是穷而思变,如果人马充裕,粮草丰厚,别说城外尹子奇部区区十数万人马,就是史思明整部,我张巡何惧哉。

    雄心壮志虽犹在,只恨帐下无良军。

    城还是要守的,守城的人还得从城里来,所以哪怕今日招的人明日便送了命,还是得招,人命很不值,人命也很值。用今日的命,换明日的命,这个道理好难,也好简单。

    活不下去的百姓是很乐于参军的,参了军有军粮,哪怕即刻死了,家里人还能吃上他用命换的粮,所以张巡守城的人一直都很多。攻城的人赔了几百条性命才摸清了城里这次参与守城的大概人数,等到下次集结大军时,城头攻击他们的人似乎反到多了,叛军只能又白白撂下更多的性命,周而复始,几个月下来,自己折了几万人,张巡守城的还是好几千。这种近乎妖术的战法让敌人很是胆寒,不怕对方神,就怕敌手鬼。

    张巡不知道他这种很自然的征兵方式之所以能够震慑对方,背后真正的原因是那些甘愿送死的血肉百姓,是那些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家中父母妻儿活下去的责任和爱。所以义无反顾,滔滔不绝。

    城里精壮的顶门柱死的都差不多了,接下来是那些有些年迈的祖辈,祖辈打光了,孙辈就上来了。张巡红了眼眶,他除了咬紧牙关,能做的只有绞尽脑汁,想着法子的让这些人尽可能的活下去。

    出来征兵的人已经都回来了,汇报下来,今日共招募到二百一十七人,那些人今日在家准备,明早自行来营房集合。

    中年军官收好名册,集结队伍,带着这群少年军士昂首阔步,朝着营房走去。

    日已西斜,这一队人马的身影背着日头,渐行渐远。

    少年们还是很兴奋的,因为他们马上就能回去了,回去了就能吃上饭了。

    他们真的好饿好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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