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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谨嘱关防将,慎勿学哥舒

    “早睡早起,保重身体!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更夫的梆子和吆喝在这森冷的冬夜穿透着,割裂着时空,飘荡出好远。

    “五更天了......”

    满身覆雪的二夫人木然的抬起了头,她伸手擦去那又要溢出的泪珠,袖口处因为雪和泪的原因已经结成了坚硬的冰,滑过脸颊分外的伤人,只是比起那伤人的冰雪,张巡责备的训斥才是那入骨的寒,让她喘不上气,零碎了心。

    就这么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府邸,哽咽一会茫然一会,二夫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桌上就那么浅浅的睡去了。

    茅屋里的张巡半点心思也没有放在自家妇人身上,他回了破屋,放下手里的东西,盘坐下身子,继续生着莫名奇妙的气。墨升也不好劝,一来二人不算太熟,二来又实在无从开口,只好也盘腿坐下,顺手打开了那香气四溢的食盒。

    食盒里是秀色可餐的点心小菜,一共八样,都盛在洁白的磁盘中,花花绿绿,光是卖相就让人食指大动。墨升虽不好口舌之欲,但如此天气,看着这些斑斓温暖的佳肴,也是打心里欢喜,那些带着油香蒸腾上来的热气,直冲墨升的心府,墨升情不自禁的夸奖着:

    ”张夫人真真贤内助,能得如此良人照拂张大人真是老天厚爱,老天厚爱啊!“

    张巡看着桌上这些菜品,都是自己平日中意的,再听了墨升的感慨,突然意识到,刚才自己似是犯了个大错。自家夫人举灯做出来的吃食,更冒着风雪严寒而来,自己却因为生“灵宝之战”的窝囊气,把一腔愤慨无意间全撒到了自家夫人身上,他想到自家二夫人那颇为小气的心思,当下也是有些羞愧不安,坐立不宁。墨升看出了张巡的窘迫,心知这人怕也如自己一般,对自家夫人也是颇有惧意。墨升也不取笑,男儿大丈夫,因为有偏爱才会生隐惧。墨升能深刻体会其中的道理,爱你才怕你,怕你苦,怕你累,怕你委屈,怕你不在乎。

    二夫人提来的竹篮里是珍馐美味,那个一尺高的竹筒里装的自然就是美酒了。那个酒香早在二夫人没到茅屋前,墨升就闻到了,光闻那个味,就知道这是千金不换的杜康。

    杜康美酒可是当世名酒,酿制杜康酒的泉水叫酒泉,酒泉水清冽碧透,味甜质纯,每到夏日,便可闻到一股天然的酒泉香。杜康酒浓香浑厚,酒匠用优质的关中小麦采制高中温混合使用,又精选糯高粱为酿酒原料,并采取“香泥封窖,低温入池,长期发酵,混蒸续槽,量质摘酒,分级储存,陈酿酯化,精心勾兑”这些手法来酿造,眼前这个还未取出的酒壶,只闻其味就知道绝对是上上品,应该是二取之酒,二十五年以上陈酿。

    “好酒,好酒,端的是千金不换!哈哈哈”。

    看着这泛着点微黄的琼浆,墨升已经不顾什么礼仪,先给自己倒了一碗,一饮而下,酒过喉肠回味无穷,当下忍不住的喜形于色,拍桌而笑。

    张巡被墨升的豪气所感染,也放下心里的那点小遗憾,随之开怀起来。他不是修行人,在这冰天雪地,酒还是用炭火温着喝更舒坦,当下也是一边品评美酒,一边支起了小炭炉,一边更加内疚自己的不解风情,枉费了夫人的一番体贴。不消时,酒已温好,墨升接过张巡敬过来的温酒,饮下一杯,觉的反而不如冰的过瘾,就这样两个人,就着小菜,一冰一暖,重新畅谈起来。

    “墨先生,王思礼将军在前,庞忠将军率军继进,主帅哥舒翰在后督军力追,如此小心谨慎的推进,我实在想不通叛军为何还要白白撒下这数千条性命,他们到底有何后手谋划?”

    二人继续着刚才的交谈,张巡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墨升再饮一杯,赞叹一句好酒后便放下了酒杯,收回了心思,缓缓得回答着张巡的问话。

    “崔乾佑在灵宝这块谋划了几个月,决战之前,他将精兵都藏于阵后,只派出万余杂牌士卒俘虏,且布阵混乱,有疏有密,有前有后,大唐官军将士见了都笑叛军不会用兵。哥舒翰看到叛军兵少,又都是乌合之众,遂也忘了本心,命令全军发起进攻。众军得令,全线进击。大唐前部骑兵砍瓜切菜一般收割着叛军的人头,又敌退我进了上百里,终于步入隘道,隘道两旁都是峭壁。唐军一路前行,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阻击,难免松懈,就这样被叛军一个人头一个人头的诱进隘路,此时的大唐军马战线拉出百里,接近二十余万人马都在这隘道上推进。”

    “唉,糟了!”

    明知结果是中了埋伏的惨败,张巡还是忍不住扼腕叹息。墨升没有搭话,浅饮一杯,继续讲述之后的战况。

    “就在前军骑兵继续收割着叛军的时候,主将王思礼莫名的感觉到了一股不详的征兆,他赶忙勒马观望,就在这时忽听四面连珠炮响,隘道两旁山上无数滚木檑石如冰雹般砸下,木头石块,一齐抛下。唐军因为战线过长,在狭窄的隘道上没有周转余地,落石滚木携着地势之威,雨点般落下,数十斤的重物从半山滚落,开山裂石一般,血肉之躯的官军被相继伤亡,很多被直接砸成了肉泥,整个大军突遇袭击进退维谷死伤枕籍。崔乾祐又率兵绕至黄河以北,夹击哥舒翰亲兵。叛军造毡车数十乘,画龙虎,以马驾车冲击敌军战阵。哥舒翰自己更是亲自率领亲兵从高阜杀下,拦截叛军来路,却不想毡车牛马被那些化成龙虎的怪物惊得四散奔突,阵形登时大乱。遭到重创的哥舒翰眼见大势不好,更是昏招跌出。叛军察觉计谋得逞,遂用草车抵毡车,积薪草于大路,顺风纵火,数十辆点燃的草车被推下山谷,烈焰焚天,风猛火烈,烟焰飞腾,毡车被焚,霎时间天黑如夜,两军不可辨认,唐军将领只好大声喝令自己的队伍列好阵势胡乱放箭,一时间弓弩乱发。军卒双眼被黑烟迷惑,只知道搭弓乱射,却不想箭矢乱飞,很多都落在了自己人头上,那时候也顾不得看是哪方的攻击,只知道玩命的自保,结果自相斗杀,尸血模糊。天晓,方知叛军早退,于是,唐军赶紧收兵退却,又因关东道路狭窄,不利退兵。叛军统帅崔乾祐眼看时机已到,命令同罗精锐骑兵从南面山谷迂回到唐军背后杀出,叛军又抽兵在南山设疑,以精骑直逼黄河,横截官军。此时,前后夹击之下,唐军根本发挥不了人多的威力,乱作一团,溃散逃命,掉进黄河淹死的就有几万人,绝望的号叫声惊天动地。黄河边的唐军为了逃命,争相挤上运粮船,由于超载,几百艘运粮船几乎全部都沉入了黄河河底。剩余的唐军只好把军械捆绑在一起,以枪当桨,划向黄河对岸,最终上岸的士兵仅有十分之一二。潼关城外本来挖有三条堑壕,均宽二丈,深一丈,本来是为了阻击叛军的骑兵,却不想这会反而成了自己人的催命坑。慌不择路的唐军坠落在这些壕沟中,还不等起身,就被后面的人重新踩趴下了,活生生被自己人踩成了肉饼,前仆后继,很快血肉就填满深沟,后面的人踏着战友的身体,才逃回潼关主城。哥舒翰眼见于此,急令麾下百余骑奔往首阳山,再西渡到潼津驿,发出告示收编散卒,等四散奔逃的唐兵入关后哥舒翰清点人数,二十万大军,仅仅剩下八千多人。”

    “这......这......这......”

    张巡“这”了半天,实在想不到更好的表述词语,想破头也没料到坚守了半年的潼关,坐拥四十余万的一代名将哥舒翰,会如此草率的输了。他可以接受两军对战,殊死拼杀几日几夜,也可以接受叛军凶悍的围城打击,就是不能接受几十万人就这样窝囊的像鱼一样被人吊着打转。

    “哥舒翰枉称名将,如此埋伏险地竟然能不打探透彻就冒进,实在是一人之祸,百万遭殃!”

    张巡怒发冲冠,咬牙切齿的骂着。墨升听着他骂人,知道他此刻怒火汹涌,也不好劝。

    “王思礼也是废物饭桶,派出去的那些探子斥候难道竟没一人发现贼兵埋伏的异状!巍巍长山千百里,要有如此大的布局手笔,绝瞒不住所有人吧!”

    墨升不知道怎么回答,要真有探子洞悉了贼人的算计,安能有此大败。只是就连墨升自己都不知道,瞧见安庆绪崔乾佑等人动作的可不在少数,几千几万人在山里钻营了几个月,烧山破石,修渠改水,砍伐木头,怎么可能无人知晓,天下就没有不透风是事。只是崔乾佑对于保密这事抓得最近,几乎一半的力量都在严防死守,那些瞧出不对的凡人都被灭了口,那些不是凡人的又高来高去,碍于仙凡有别,不便插手这红尘羁绊,只能做壁上观。这些在深山修行的方外之人已经远离俗世不知多少岁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修行本就不易,何必再去自寻烦恼。

    “初九那天,哥舒翰收拾残兵败将,重新守住关口,想着继续与叛军周旋。叛军稍事休整,势头正猛的滚滚洪流就向着唐军直扑过来。哥舒翰提拔起来的蕃将火拔归仁等人眼见大势已去,便打定主意准备投降。火拔归仁对哥舒翰说:

    “贼至矣,请公上马。”

    哥舒翰上马后,火拔归仁却说:

    “公以二十万众一战弃之,有何面目复见天子!且公不见高仙芝、封常清乎?今请公东行!”

    此刻的哥舒翰才知晓手下人的意图,他自然反抗不从,只是大势已去,火拔归仁便不等他在犹豫,喝令亲信随骑,将哥舒翰的双脚绑在马腹上,连同其他不肯投降的将领,一起押往东去。这时,叛军将领田乾真赶到,火拔归仁顺势就投降了,几十名唐军将领被送往洛阳,潼关就这样失陷了,长安肉眼可见的岌岌危矣。

    再说那被手下人绑缚到洛阳的大唐元帅哥舒翰,安禄山听手下人得报说活捉了哥舒翰后非常兴奋,他命人将哥舒翰带到自己的寝宫,坐在龙椅上得意洋洋调笑着哥舒翰:

    “你过去一直看不起我,如今怎么样?”

    遭遇了如此惨败的哥舒翰此时却完全没有了英雄胆色,他被抽了脊梁一般跪伏在安禄山面前,趴地谢罪,他只求能苟活下一条贱命,哭着对安禄山说道:

    “肉眼不识陛下,以至于此。陛下是拨乱之主,天命所归。李光弼在土门,来瑱在河南,鲁炅在南阳,我为陛下招降他们,可一举平定这三方唐军。”

    安禄山闻言大喜,马上将这个卖主求生的哥舒翰封为司空,却命人将那火拔归仁拖下去斩首示众,以此向哥舒翰示好。

    “难道哥舒翰昔日手下诸将也全是如此无君无父的卖国贼!难道都甘心与哥舒翰沆瀣一气,遗臭万年!”

    张巡气愤的咒骂着哥舒翰,同样指天骂地的询问着后面的战况。

    “天下自然不尽都是哥舒翰一般的懦夫,那些接到哥舒翰劝降书信的将军官员,大多数都复书责骂他不为国家死节,有失国家大臣的体面,安禄山原指着那个老东西能有点用处,却不想适得其反,大失所望,于是他就把哥舒翰囚禁在洛阳禁苑之中,等到攻入长安城以后在天子门前好宰了祭天。”

    “抛开唐叛二军的立场,单从战略分析,灵宝之战是一个典型的伏击战,唐皇帝错估形势,急于求成,拒绝采取据守要险,持久疲敌,伺机出击的方针,过早的命令哥舒翰出关反攻,结果造成人地两失,使得平叛战争急转直下。而那个贼将崔乾祐潜锋蓄锐,虽然用人命为饵人神共愤,但引诱唐军弃险出战的目的确实达到了,决战之际,又假装不敌偃旗欲遁,引诱唐军进入埋伏圈,使哥舒翰遭到平生未有的失败,他常胜将军的声名,也因此付诸东流。”

    墨升言简意赅,把数十万人参与的灵宝之战总结通透,只留下满脸懊恼之色的张巡长吁短唉。

    “是啊,灵宝一战,明皇陛下急功近利,杨国忠谗言误导,哥舒翰应变不周,崔乾祐心机深沉,潼关失守,天意如此!”

    良久,张巡才对天感慨,只是这番话语在墨升听来,实在有点避重就轻,到底还是个有些愚忠的儒生。明眼人都能知道,潼关大败,不客气的讲,全是皇帝老儿一个人的错,他要不疑神疑鬼,给安禄山一百年也打不进来。现在张巡明了全部因果,却依然要为皇帝无理辩三分,实在不智!

    “张大人还真是个玲珑人!”

    听着墨升略带讥讽的言语,张巡能够品味出其中的不认同,可是他作为一个忠君爱国的儒士,皇帝纵有万般错,他也不好妄自菲薄,只能尽心竭力修修补补,这也正是明明叛军有如此滚滚局势,但他张巡却仍旧选择了迎头而上,不论结局是蚍蜉撼树还是披荆斩棘,他总是不悔的。

    “谨嘱关防将,慎勿学哥舒”。

    这可能就是张巡从灵宝之战能唯一总结出来的教训。

    “自从初九那天潼关失守,长安已成了不设防城市。但为人多疑的安禄山为了谨慎起见,并没有立即进攻长安,而是命崔乾佑驻守潼关,探察唐军动向。没承想,六月十三日清晨,安禄山还没动作,皇帝却仓皇出逃了,留守的京兆尹崔光远向安禄山大军献城投降,安禄山于是派心腹将领孙孝哲带兵进入长安。”

    讲完了这番话,墨升再不开口了,只是一手提筷,一手举杯,自斟自饮,陶醉在了酒菜的滋味中。

    虽然墨升通过墨者行会的能量,基本了然潼关之战的前后过程,但皇城那边后来的事,他也不尽知。从颜真卿的奏报入京,到颜杲卿等人整合势力正式举旗,接着王承业的冒领军功,再到洛阳失守,赐死高仙芝封常清,一直到潼关没了,哥舒翰还被活捉,前线一再溃败的奏报如六月飞雪,一封寒过一封。安禄山叛军滚滚之势不可挡,长安城的老皇帝终于开始有些慌了。听着高力士念出来的奏报,他先是不可置信哥舒翰竟然会如此脓包,之后再经过反复确认,才理清潼关战线的曲曲折折,最终明了一个现实,看来安禄山的刀子真的快要搁到他的脖子上了。

    当夜,驱散了那群吵吵嚷嚷半夜的文武百官之后,巍峨的大殿只剩下了皇帝和高力士。

    这个天下第一人此刻反而慢慢沉默下来,他没有再愤怒,也没有了慌张,反而越来越冷静,伺候在边上的高力士也不敢出声,那个日渐昏聩臃肿,苍老荒唐的大唐帝王,此刻仿佛回光返照,被酒色侵蚀的龙精虎胆竟然慢慢开始苏醒,佝偻的身躯变得挺拔起来,眸子越来越亮,越来越冷,嘴角弯出来的那似笑非笑的弧度就好像回到了从前。

    高力士作为皇帝最身边的人,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弯弧度了。他知道这弯弧度意味着什么,毕竟伴随着这弯弧度的无一不是尸山血海。当年帮先帝举事推翻一代女皇的李小三,铲除野心勃勃韦皇后的太子爷,逼死自己亲姑母的新皇帝,以及后来一天之内杀了三个亲儿子的冷血帝皇,更别说那些大手一挥血征八方的灭国之战,每一件事的发生,都是在眼前这个人发出那一弯弧度之后。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这位已经重新显出峥嵘的皇帝是否可以力挽狂澜!

    六月的长安城燥热不安,深宫大院也免不了俗,百姓大多还是茫然无知,官员们就机敏的多。潼关之战的最终胜负牵动着每一个朝廷命官的小命,他们一边忐忑的等待,一边安排心腹整备人马家私,随时准备趋吉避凶逃离帝都。暗流涌动之下长安城的命运,全都寄托在那个坐在大明宫最高位置上的男人手里,不知道他能不能一如自己的偶像“大唐第一帝”的太宗陛下一样,解了这次的“便桥之盟”!

    高力士噤若寒蝉的低着头,听着殿外的知了声,那一声一声的“知了......知了......”也好像有点惶惶不安,就在这时,那个沉默了很久的陛下突然开口了:

    “高力士,差人去太史局请太史令李仙师!”

    高力士听了吩咐,应了一声,躬身正准备退下去,皇帝抬起头,又加了一句:

    “还是你亲自走一趟吧!”

    听了这意味深长的话,深明帝心的高大人立刻心领神会,再应了声”诺“便出了宫门!

    此时的大明宫在白天烈日的暴晒下显得死气沉沉,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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