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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方丈身边,打理寺内事物的大弟子快走几步,双手合十道,“您里边请。”

    钟漱石恭敬还礼,“有劳师父了。”

    一群人浩荡地入了寺门,黄梧妹见他们走远,才领着孟葭进去。

    六榕寺地方并不大,孟葭站在廊下,听见大师父浑厚的声音,在大雄宝殿前响起,比讲经时多了几分拘谨,“您请跨左脚,由无相门入。”

    寺院三门,正中为空门,谓观无我,寓意诸行无常恒空,是给佛门弟子留的,俗尘中人不便走。

    无相门即是左门。

    钟漱石在京时,半年之中,总免不了陪家中长辈进香。

    他家老太太信这个,哪怕是冒着被丈夫训斥的风险,一年内也至少要去灵光寺两趟。

    因此,即便大师父不说,他也知道这规矩。

    身边围着的那些人,在他迈动步子时,说尽奉承话,“男左女右,仕左商右,师父这方位论的,一点错都没有。”

    孟葭看见,素来温和的大师父脸上,有一闪即逝的愠容。大抵隔绝红尘太久,偶然见了俗事,听了俗语,对这一殿人的世故心肠感到悯然。

    钟漱石沉吟不语,像是没听见一般,径自往后殿绕行。

    他的神情和姿态都淡漠,比大殿内供着的金佛还冷三分,也未行叩拜大礼。

    黄梧妹领孟葭在观音殿拜过,又要去听讲经,孟葭无所事事,东游西荡的,赏了几瓮青花大缸里精养的佛莲,眼看日头越来越晒,她擒着朵居士给的莲蓬,跑到一段长檐下躲着。

    孟葭刚掸净石凳坐下,草木葱郁处转出一道清瘦高挺的身影,苍翠碧意间,沾满一身耀眼的白光。

    她看清来人的样貌,礼节性地问好,“钟先生也来乘凉?”

    孟葭没有起身,清莹的目光也只是淡淡瞥过他,钟漱石能感觉到她的不情不愿。他眉间淡淡倦色,随口应道,“躲清闲。”

    在香火如此盛的地方,满殿神佛瞧着,这样被人供起来的滋味,费神又劳心。

    他伸出冷白的指端,指下孟葭旁边的座位,“孟小姐,我能坐在这里吗?”

    “你想坐就坐咯,这里又不归我。”

    孟葭手掐绿莲蓬,忽然有点想笑,觉得他的绅士作派过了头。

    钟漱石眸色深沉,看不出半分情绪,“孟小姐是陪你外婆来的?”

    她点头,更想笑了,“叫我孟葭,总是称呼孟小姐很啰嗦,而且显得老气。”

    钟漱石的语调里,溢出一丝漫不经心,“你才多大,就说自己老了。”

    噗嗤一声,孟葭终于笑出来,“对唔住,我是说显你老气。”

    从没有人这么和他说过话。包括和他亲近的堂妹钟灵,最大胆的一次,也不过悄悄朝他做个鬼脸。

    钟漱石在她天真烂漫的指控里愣住,眼见一粒浑圆的莲籽从她指尖滚落,脆生生的清甜。

    他失神一笑,“好,那就叫你孟葭。”

    孟葭把那颗莲籽捡回来,放在布袋上,“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钟漱石。”

    孟葭喃喃重复,“漱、石,又是怎么写的?”

    钟漱石伸出一节白指,蘸了她手边杯中的茶水,浸湿的指尖在石桌上起伏来回,两个字水落石出。

    枕流漱石。

    孟葭瞧得微微晕眩。

    再度看他,只觉得眼前人除了眼眉不俗外,一静一动间,都是月白风清的温雅贵重,低眸书写自己的名字时,点滴水墨,也成翩翩画境。

    她轻咳一声,脸上是遮掩不住的烧红,“有点拗口,这是你父母给你取的?”

    “我爷爷。”

    “他怎么会取这两个字的?”孟葭偏头,细视他良久,眼里写满好奇,“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我出生的那一年,院派里有过一段不大清明的日子,老人家几度想急流勇退,过春播秋收的隐居生活。这两个字里,就有他这层意思在。”

    钟漱石的手撑在膝盖上,像已经熟识多年一样,平淡而认真的,竟然跟她讲起名字的来历。

    也许是当天交谈的氛围太好。

    他斟酌着用词,尽量避开敏感性话题。那些曾真实发生的事,即便已经过去,淹没在历史的洪流里,也是不能被轻易提起来的,在这一点上,需要高度自觉。

    哪怕是在家里面。

    钟灵有一次乱翻书桌,指着张照片问,“这地方叫什么,爷爷怎么会在村庄里?”

    立马就被她父亲厉声呵斥,“别这么多问题,出门去玩你的,以后这里你不许再进来了。”

    孟葭出生晚,她从钟漱石的话中,听不出半分首尾来。小孩子家的脑海里,只蹦出临帖时曾誊写过的两句。

    她小声念出来,“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

    “你读文学系?”

    钟漱石抛出合理的疑问。

    孟葭摇头,“不,我学翻译,外交外事翻译。”

    “广州也有很好的外国语大学,你的外婆应该希望你留下来。”

    她的语气温柔又坚定,“确实。但这是我自己的路,理当由我自己来选。”

    钟漱石看着这个女孩子,眉目间是明晃晃的骄傲,她引来他的欣赏和好奇。

    他问道,用陈述既定事实的口吻,“你总是这么的听从自己?”

    “应该不会有人愿意被左右。”

    钟漱石久不言语,回应她的,是一个风雨如晦的笑容。

    他不是爱说教的那类人,也不认为存在什么艰深的道理,是书本上没有,人们想要懂得,而难以懂得的。

    不懂的人无非两种,他在装聋作哑,或者还没到这个阶段。

    时间和阅历一到,翻过眼前看似不可逾越的高山,自然就会明白,无须旁人多言。

    那一年,孟葭十八岁,才刚走进成年人的世界,她太年轻。

    不知道在这个世上,多的是不想被左右,不该被左右,但偏偏被左右,只好被左右的人生。

    不等来一场燎原大火烧尽心中执念,她还领悟不到,当时钟先生那个意味深长的笑,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后来张妈来叫她,孟葭应句来了,她丢下莲蓬起身,迈了一格灰白瓦台阶,又站住,“钟先生,六榕寺求姻缘很灵的,你可以拜一拜。”

    孟葭说这话,是猜想钟漱石到了适婚年纪,她完全出于好心。

    可钟漱石仿佛并不领她情,他的神色虽没多大变化,但光影昏茫里,孟葭看见他略皱了下眉。

    钟漱石冷冷淡淡的,“碍于身份,我一向是只观不拜。”

    孟葭不是很懂,但张妈把她拉走了,一路小声说,“好啦,他们这种人,不好烧香的,至少不能当着人。就连他家老夫人,去上香都是提前打好招呼,庙宇里闭门一日。被人知道了,要被说成是大搞迷信活动,罪名不小的。”

    盛夏天的净寺中,曲水禅意,红莲落去故衣。孟葭弄不明白,张妈口中的他们这种人,究竟是哪一种人。

    但凭直觉,她猜想,大概是门道很多的人,深不可测的那一类。

    后来到了北京,她才更深刻地领悟到,在她心目中有大雅之风的钟漱石,是早已被命运蛮横无理的,一刀切断在她狭仄又平庸的世界之外,根本不在同一个阶层的人。

    郑廷一路从藏经楼找过来,累得扶桌喘笑,“漱石,撂下一大帮人,你在这儿避着呢?”

    等他喘匀了气,抬头时,孟葭的白裙摆擦着墙根,轻盈地旋过去。

    郑廷喔了句,“敢情有佳人作陪,难怪你不愿起身。”

    钟漱石也不知自己,是从什么地方生出来的气性。就像方才,不晓得该怎么答她了,破天荒的,拿家世来说事儿。

    想他在北京的时候,也未曾用这样的句式,和几个人说过话。都是遵照老爷子的吩咐,凡事但求一个谦和低调。

    他的祖父钟文台,最常放在嘴边的话就是,虽在富贵中,但求时十之一,丢时十之九。

    钟漱石闷声,“你没听见吗廷叔?牙尖嘴利的佳人,让我自去求姻缘。”

    眼见郑廷哑然,他又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问,“我看起来岁数有这么大?已经潦倒到,要靠菩萨保佑才能成婚?”

    郑廷觉得有点意思。

    眼前四平八稳的公子哥儿,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这般言辞激烈过。

    郑廷清了清嗓,“也许孟小姐只是随口一提。正常社交用语而已,她都没当回事儿,你这么较真,落了下风了,钟先生。”

    *

    孟葭临去北京前夜,张妈在她房里,对着三四个大行李箱,点了大半夜,大到录取通知书、护照和身份证,小到她常盖的一床薄毯,都事无巨细的,替她归拢好。

    黄梧妹上了岁数,弯不下腰,只负责动嘴皮。

    “住宿舍里,和室友们搞好关系,能让的让一步,别跟人吵架。”

    “学业上不能松劲,心思不要野,别以为山高皇帝远了,外婆管不了你。”

    “还有最重要的,你打小身体就弱,别贪凉吹风的,明唔明啊?”

    这些话,黄梧妹反反复复说过多次,孟葭都背会了,她撑着头坐在圆桌边,无聊地扯穗子消闷,说知道了。

    黄花梨木桌面上,她的手机在震,来电显示——钟先生。

    “您好。”

    孟葭的声调,透过失真的听筒透过来,没失却多少灵动,同那日在寺中长谈时,一般无二的宛转。

    他让郑廷给她打,自己则靠在套房内的弧形沙发上,搭着腿,指间擎支烟。

    郑廷自报家门,“是我,孟小姐,明天早上九点,我去接你。”

    孟葭一点不意外,“麻烦了。”

    看白天那副众星拱月的架势,他大概只有睡觉需要亲自来。如果钟漱石想的话,应该也有人把饭喂进他嘴里。

    秘书帮打个电话又算得了什么?说不定连号码都不是他本人的。

    孟葭挂断以后,立马把备注改成——郑秘书。

    黄梧妹问,“是谁啊?”

    “喔,那天晚上来的郑秘书,说明早来接我去机场。”

    张妈一边叠着衣服,“郑秘书是钟先生身边的人,他家老爷子的亲信。”

    孟葭不免好奇,“钟先生是做什么的?”

    看他身上的儒雅劲,也不像是粗豪的生意人,但若是有别的身份,他未免也太年轻了。

    张妈停住回想了一下,“好像是Symantec集团的总经理,我也就是在新闻里听过一段儿。”

    她已经很多年没回过北京,但偶尔还会关注相关人事。

    孟葭拿起手机,输入Symantec集团,跳出来的词条让她惊讶,复杂而庞大的股权架构,大有说头。

    待抬头时,看见外婆正盯她,孟葭又若无其事地放下。

    黄梧妹让张妈关上行李箱,“差不多了,我们走,让她早点去睡。”

    迎宾馆内,郑廷把手机放在茶几上,一页页翻这几天的文件。

    钟漱石偏一下头,拢起火,指尖白雾缭绕,“她倒是惜字如金。”

    像是自言自语。

    “你不是全程都听着的?孟小姐统共说两句话。”

    郑廷说完,整理出他才刚批示好的公文,“这些你都签了字,那回北京后我直接下发交办。”

    钟漱石吁了口烟,“你办事办老了的,还用得着多问?”

    “只是帮孟院长把女儿捎过去,等到了学校,小姑娘安心念她的书,可能连你长什么样都忘了。”

    郑廷收拾起档案袋,绕了个圈子,又说回孟葭的事来。

    钟漱石穿了身府绸睡袍,领口微敞,额前两缕湿发黑得醒目。

    他沉默一息后,说了声,“那样也好。”

    书桌上,红色内线电话响起。

    郑廷去接,换上对外的秉公口吻,“你好,哪位?”

    “是我啊郑秘书,小王,我们几个在楼下恭候钟先生,会所里新到了几瓶好酒,想请钟先生赏个光。”

    打电话的人,是当地的大财主王厚禄,名字取的俗气,但不耽误人挣下百亿身家。

    这三五日间,他听说钟漱石下榻在迎宾馆,想方设法托人,要到酒店内线号码,就想让钟家这位大公子,去当一回他的座上宾。

    生意场上的人都深谙这套,在郊区隐蔽处,开个奢华堪比凡尔赛宫的私人会所,也不盈利,专为自抬身价所用。

    合作伙伴来了,把人往里一请,指着墙上的照片,状似不经意的提起,噢,前阵子某某某到广州,我接待的他,顺便合了个影。

    最能起到震人于无形的效果。

    郑廷看了眼钟漱石,见他只是夹着烟,慢条斯理地捧一卷书。

    他会意,声音洪亮而热情,但拒绝的意思不容置喙,“感谢费心,今晚恐怕不行,有份文件等着钟先生过目。”

    王厚禄表示了一下遗憾,“我给钟先生拿了瓶红酒,一点敬意,方便让服务生送上去吗?”

    “钟先生工作时不喝酒。”

    “好好好,那我就不打扰了。”

    那边很识趣地挂电话。

    一收起手机,看了眼套房里纱帘投出的灯光,小声嘀咕,“还真是谁都别想请动这尊佛。”

    身边人料到是这结果,“早跟你说了,这一位啊,不近人情的。钟先生爱惜羽翼,连茶都不尝你一口,更别说酒了。”

    王厚禄讨了个没趣,“他不去喝,我们自己去。这膏粱子弟,趁年轻的时候不及时享乐,等老了还能做得了什么!”

    “搞清楚,人家不是不来这套,只是不带你而已。”

    “王总,您的分量还不够秤,懂吗?”

    绿意盎然的皇家园林内,白云楼外两株参天古榕旁,顿时哄笑声一片。

    郑廷挂电话,再走回沙发边,“这帮人也真够不屈不挠的,什么巴结法子都能想得出。”

    钟漱石眼皮未抬,“他们并不冲我,是老爷子名头大。”

    郑廷笑说,“老爷子毕竟上岁数了。您父亲嘛,又不是那么容易见到,只好紧着你趋奉。”

    他等着钟漱石的下文。

    谁晓得他心不在焉,书没翻几页,就丢在了桌上,半支烟也在指间燃到尽头,被怔忪地掐灭。

    钟漱石起身,往套间的卧房里走,不发一言。

    郑廷等他睡下了,才把套房里的白色灯带调暗,他默了一会儿,想不明白是哪句没议论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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