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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清之”

    两天的评讲在纸笔相触晕染的红渍中,很快迎来了终末。

    期末考试的成绩要出了。

    只是陈缘知原本以为,一切答案和真相至少会等到最后一天才揭晓。

    直到放假的倒数第二天,她按时回到班里上晚自习的时候,刚好路过了教师办公室。

    陈缘知不经意往里投去一眼,随后目光定格。

    班主任吴名旭的桌旁围了一圈又一圈的学生,此时的他正生无可恋地坐在桌前,学生们不时发出讨论的声音,更多的人则是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眼睛一眨不眨。

    陈缘知站在门口的时候刚好有两个女生受不了了,挽着手从人堆外围退了出来,一路嘟囔着到了门口,和陈缘知擦肩而过:

    “救命!人也太多了,下节自习再来看吧?”

    “啊啊真的是,都围着干嘛,叫班委拷去班里放大屏,不就都能看啦?”

    “好像是级排名还没有出吧......”

    女孩们交谈的声音逐渐远去了,陈缘知在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会儿,门框窄长,刚好框得住一隅喧闹,有一种无名的冲动在叫嚣着诱惑着她上前,但最后陈缘知收起了目光,转头回到了教室。

    座位上,黎羽怜正转过头和后排的同学说着话:“......对呀,我们的成绩好像全都出来了,老师那边都可以看到汇总了。”

    “怎么可能不紧张,要是没考好过年就要在亲戚面前丢人了......”

    陈缘知坐了下来,黎羽怜感知到了她的存在,于是掐掉了和后排同学的对话,转过身来,“啊!缘知你来啦。”

    “缘知,你有看到自己的成绩吗?”

    陈缘知:“小程序不是还查不到吗?”

    东江中学的学生有一个专用的大考成绩查询小程序,会详细记录学生的各科目分数,班排名,级排名和总分排名。但这个小程序是公认的反馈慢,经常是各科成绩单都下来了,教务处那边还没更新小程序上的考试数据。

    黎羽怜不好意思地摸头,笑道:“我以为你去办公室看了成绩呢。”

    其实在东江中学,考完试的当天晚上,各科的答案就会发下来供同学们对改试卷。

    陈缘知当时就已经对完了所有科目的客观题的答案——没有对主观题的答案是因为主观题的给分标准没有公布,她第一次参与高中的大型考试,没有经验也很难估分。

    九张卷子改完,结果是无功无过,平平淡淡。

    她的各科选择题较之上次期中考试都没有太大的变动,有比上次表现得要好的科目,比如选择题错的最少的历史,只错了两道;也有比上次表现得要差的科目,比如语文,错了四道。

    而其中,她付出了最多心力的数学,选择题比上次考试只高了2分。

    那2分来自多选题的最后一题,她刚好蒙中了三个正确答案里的一个答案,得到了那道题五分之二的分数。

    如果是往常的自己,一定会很开心吧,为这一点点侥幸的走运。

    但,改出选择题分数的那一刻,陈缘知竟然觉得这两分在试卷上显得那么刺眼,红墨水深深洇透了纤维,深邃的红宛如择人而噬的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跃出喉间的尖利嘲笑彷佛轰鸣,贯穿了她的耳膜。

    陈缘知用了将近一晚上的时间去弄明白数学试卷上那几道做错的选择题,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自己做错的原因。

    有些题目是真的不会,看了答案也一知半解;

    有些题目是明明会做,却总是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算错了最终那个数字,或是漏了关键的符号;

    有些题目是,她记得自己做过类似的题,也知道它想考的是书上的哪个知识点,可她偏偏就是做不出来。

    门外忽然传来了喧闹声,梁商英拿着u盘再一次走上了讲台,脚步称得上轻快怡然。

    黎羽怜眼尖注意到了,她有些紧张地拉了拉陈缘知的衣袖,“缘知缘知!你看!!”

    陈缘知望过去时,梁商英已经站在了讲台上,笑嘻嘻地看着大家。

    她提高了音量,喊道:“期末考试的成绩还没有整理完,但是班排名已经有了,大家想看吗?”

    “看!!”

    “嗨呀,早死早超生。”

    梁商英兴冲冲地弯下腰去插u盘:“OK!那我放啦!”

    荧屏闪动一瞬,白底黑字印入众人眼底,随着鼠标的下滑而一点一点地向下滚动,讲台底下时而静寂时而窃语声起,大多数人眼中映着屏幕散发的白光,是一片暗潮汹涌的隐晦难言。

    有人突然高声问道:“是不是没赋分啊这成绩?”

    梁商英随口应道,“是啊,这些副科都是没赋分的,原始分来的哈。”

    有同学小声道:“没赋分又怎样,就我们学校自己的学生参加考试,再怎么赋,最多也就差那一两分,又能改变什么。”

    “单科排名都没整理唉,还真就是只看个班排啊......”

    大家的议论声明明近在耳畔,陈缘知却看着屏幕,感觉耳际微微炸响了一瞬,随即便整个人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与静寂之中。

    ......第23名。

    这次考试,她考了班里的第23名。

    黎羽怜看上去非常激动的样子,她拉着陈缘知的手,星星眼道:“天哪,我好像进步了一点哎!缘知!你看,我比上次进步了三名!英语居然有120分呜呜呜我好感动,客观题错那么多我都以为我没救了,感谢改卷老师不杀之恩,居然给我乱写的作文打那么高呜呜...”

    陈缘知耳边的嗡嗡声在拔高到顶点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她忽然听见了外界的声音,她看着黎羽怜的眼睛,嘴角慢慢扯动,艰难地提拉到一个恰当的位置,然后她听见自己说:“那很好啊,恭喜你。”

    不,一点也不好。

    她觉得这一切都糟透了。

    她进步了四名,比黎羽怜进步的还要多一点,可为什么她却完全没办法和黎羽怜一样开心呢?

    陈缘知低下了脑袋,脖颈僵硬得像一台没涂润滑油的老式机器,动作迟钝。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要对自己要求那么高,如果她容易满足就好了,这样她此刻也能为自己进步了四名而欢呼雀跃。

    可是她不能。

    她看着那个数字,只觉得这一个月来的努力和挑灯夜读,好像都变成了一个恶劣的玩笑话。

    陈缘知望着屏幕,逐渐出神。

    她忽然发现,原来努力却没有收获到应有的回报,会是一件这样令人痛苦的事情。

    陈缘知早慧聪颖,感悟力极佳,从小到大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是无论做什么事情,看起来都游刃有余的那一小撮人。

    她不否认,自己初中确实有努力学习过,所以才能考进春申的顶级学府东江中学,但是她也知道,她那点努力算不了什么。

    当时她所在的班级是她们初中学校的重点班,班上多的是人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每次下课都在做题,上厕所都要拿着英语单词本的学生。陈缘知也许努力学习过,但若只论努力,当时的班里有太多人远远超过她。

    但是最后,那个班里包括她,只有三个人考上了东江中学。

    陈缘知十分清楚自己优于旁人的地方,她也一向为此而感到自信,甚至她还自满过一段时间。

    可这一切最终都终结在了这一刻。

    她才发现,原来,她也有努力了也做不到的事,原来在一群强者里,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平凡的人。

    陈缘知忽然想起了陈文武曾经和她说过的一段话,那时她初二,在初中的两年内她参加了许多社团,也因此有些忽略了学习,导致成绩退步了很多。

    陈文武那时拿着她的成绩单,一脸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她很久,而陈缘知一向知道怎么对付父亲,于是冷着脸不理不睬一声不吭。

    陈文武见她无动于衷,便慢慢止住了话题,最后失望地对黄烨说道:

    “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能做到一点也不担心的。我同事的女儿,那个阿秋,她每次考试成绩退步都会大哭一场,你看这才是正常学生该有的反应啊!都不用父母说,自己就知道自己不该考这个分数,这才叫会想!”

    陈缘知那时听到这话不屑一顾,可今时今日再回味,她心中竟然弥漫上了一层迟来久矣的悲伤。

    她发现此刻的自己好像可以回答父亲的问题了。

    她以前不在乎,是因为笃信自己努力了便可以得到,是因为不曾真的拼尽全力地争取过;

    那些会流眼泪的孩子,不是因为担忧和害怕,而是因为不甘。

    ......她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陈缘知忽然有些羡慕初中时的自己。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畏经年后也许显得可笑,但与已经垂垂老矣的心相比,显得那么令人欣羡。

    这也许就是长大的第一门课,发现自己并不是世界的宠儿,被优待的幸运者,也并不是特别的那一个人。

    在芸芸众生之中,也只是不过尔尔。

    “缘知!”

    陈缘知抬起头,脸上流露出一丝茫然,直到她对上了黎羽怜的目光,黎羽怜眨了眨眼看着她,“你怎么啦?前面传主科小题分数表下来啦,你不看吗?”

    陈缘知接过那张纸,看着上面的数字轻声道:“……嗯,看。”

    她一边打开答题卡,一边在心里劝慰着那个受伤的小人:

    没关系的陈缘知,如果不够努力那就再接着努力,这点不如人意又有什么呢?

    怨天尤人不会带来任何好处,你该冷静下来,认真地把手上这张纸的数字填到数学答题卡的各题分数栏上,然后重新做一遍题目——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输了就爬起来再往前走,总能有赢的机会。

    没什么大不了的。

    陈缘知把所有的数学小题分数都抄到了答题卡上对应的位置,然后开始对照着试卷和答案一点一点地重新做题。

    她发现自己只记得老师的讲题时列出来的步骤了,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按这个步骤写下去;写到不明白的地方时,她开始后悔自己上课没有做笔记,现在忘了老师的解释,连答案都看不太懂。

    一个晚上,整整一个晚自修,陈缘知坐在座位上一步未挪,可手里一张薄薄的试卷也不过六道大题十二道小题,她只做了不到一半。

    直到晚自修下课铃敲响,陈缘知被铃声响起的声音搞得一激灵,好不容易有的思路再次中断。

    学生们背着书包鱼贯而出,即使很多人今天才知道自己的期末考试成绩,可这也并不妨碍他们脸上的笑容和明晃晃的喜悦。

    “小知?”

    陈缘知转过头,姜织絮今日披着一头黑色长发,带着白色的纯麻质背包,气质看上去越发温婉居家。

    姜织絮笑着说道:“小知,都下晚自习啦,还在学习呢?”

    “怎么样,要走吗?还是要等等你?”

    陈缘知的目光慢慢移到了姜织絮身上,反应有些迟钝:“……不用。我可以了,走吧。”

    平时的姜织絮和陈缘知走在路上总会闲聊一些东西,话题也总是跳跃式的,

    但是这一次,陈缘知一句话也没主动说,她微微低着头,两人难得一次走了学校的大道,路上都是交谈结伴的学生,拥挤却热闹。

    姜织絮一边向前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琐碎的事:“今晚的请假栏里好多人啊,感觉我们班一大半人都请了假,估计是打算明天开始就不来学校了……”

    “我也好想请假呀……不过我父母应该不会同意。哎,算了算了,还是再等一下吧,都被关在学校两天了,也不差这一天半天的了。”

    姜织絮说了好一阵子,也没听到陈缘知的回复,有些疑惑地转头看她,“小知......”

    身边的女孩低着头,黑发遮住了她的眼睛,一滴水珠忽然间落下。

    姜织絮的脚步陡然停了下来。

    陈缘知的脚步也停了,但她依然没有抬起头来。

    姜织絮的声音很轻,那张脸上的欣然和轻快如潮水般退去,徒留满是担忧的痕迹,“小知,你.....”

    姜织絮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但只起了个头,便再没有出声了。

    陈缘知抬起手轻轻擦拭了一下眼眶,然后慢慢地抬起了头,看向姜织絮,“怎么停下来了?”

    陈缘知看上去依然如往常一样平静,神情也淡淡的,只可惜微微泛红的眼角和略带低哑的声音都出卖了她。

    “继续走吧。我刚刚在想别的事,没听清,你说到哪了......”

    姜织絮伸手拉住了陈缘知的手,轻轻地晃了晃,一句话也没说。

    陈缘知明白,姜织絮是在用她觉得最不会伤害到她的方式在安慰她——姜织絮那么了解她,看得出她所有的强撑和不愿示弱。

    陈缘知刚刚确实被打倒了,在夜以继日地了努力一个月之后,在获得了完全不符合预期也不匹配自己的付出的结果之后——她本就摇摇欲坠的心,在一整晚看不懂也解不出试卷上那些数学题的反复煎熬里,最终在这个晚上一路的代表着喜悦的嘈杂和人声鼎沸之中狠狠砸向了地面。

    但她崩溃完的下一刻,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擦干了眼泪,仿佛从未被击败过,也从未因事与愿违而掉过泪一样。

    她这样骄傲,甚至看不得自己的软弱。

    姜织絮紧紧地拉着陈缘知的手,她抿着唇,眉头拥簇,许久才声音温柔地说道:“小知……没事的。过了这个晚上就好了,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

    陈缘知任由姜织絮拉着她,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地回握了姜织絮的手,嘴角牵起,似乎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她的情绪便已经被控制住了,“我知道的……谢谢你,小絮。”

    在路口分别后,陈缘知一路沿着校门口方向的大道走,拐进了路边的体育馆里。

    夜晚的体育馆只有走廊尽头的卫生间亮着灯,惨白的光宛若油漆粉刷着墙壁,陈缘知进了厕所,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自己。

    她怔怔地望着镜子里的那个人,才感觉到眼眶早已被冷风吹得干涩,全无泪意了。

    ……

    陈缘知在体育馆的厕所里呆了很久,等到她走出来的时候,大道上的人已经不多了。

    大多数外宿的学生们都早早离开了学校,此时校道上的另一头,只剩下零星几个勤奋的学生载着夜色朝校门口走来。

    陈缘知走出了校门,停放单车的车棚里已经没剩几辆自行车,拐角处有人孤零零地站在车棚外面,似乎是在找自己的车。

    虽然从朋友那里汲取到了一点稳定的能量,但此刻的陈缘知情绪仍称不上好,无心观察身边的人和事物。

    陈缘知一边走着,一边看着自己的影子,脑海里浮现出今晚解不开的题目和试卷上不小心丢掉的分数。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学习方法?努力程度?

    这一次在应用题上拿到的分依然不多,是不是意味着她应该把注意力从应用题上收回,增加对选择题的训练了呢?

    该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做题的效率提高……

    ——果然,她还是太没用了啊。

    本来已经被控制住的泪意又一次上涌,陈缘知闭了闭眼,一边平缓呼吸一边抬手想要擦掉眼泪——

    “陈缘知。”

    脑袋仿佛被按下暂停键,“咔嚓”一声定住。

    陈缘知还未转身,身旁便多出来了一个阴影。

    陈缘知本不想抬头看,但许临濯背着灯光垂首望着她,还微微弯下了腰,手心里是一个断了绳子的挂坠。

    “你的东西掉了……”

    许临濯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声音一下子消弭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陈缘知一向觉得暴露自己的软弱无能十分丢脸,此刻这种心情更是攀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瞬间滋生出了源源不断的名为羞耻感的副产品。

    她一下子夺过许临濯手里的挂坠,声音沙哑地说了句“谢谢”,就要往前走。

    许临濯站在原地,慢慢放下了手。

    他看着陈缘知落荒而逃的背影,忽然高声喊出了那个名字:

    “清之。”

    宛若定身咒语一般的两个字,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瞬间让陈缘知止住了脚步,一动也不动了。

    清之。

    这是陈缘知在熔核里的给自己起的名字。

    这个名字有它的由来,但,她从未把这个名字告诉过任何朋友,也没有在其他地方再使用过。

    ——会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她只能想到一个。

    陈缘知在原地僵立了好一会儿,仿佛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一般,难以置信地转过头。

    她的眼睛微红,湿热的浓黑眼睫一颤也不颤,瞳孔微缩,一眼不错地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许临濯——那种近乎出神的怔愣里混杂着难以掩饰的惊愕,和被突如其来的信息冲击留下的短暂空白。

    而许临濯看到那双眼睛的瞬间,便看见了她眼眶里朦胧的雾气。

    他眸中波光流转一瞬,话语再一次说出口时,语气已然温和下来,流溪潺潺般淌过陈缘知的心间的峡谷,再一次冲撞出滔天巨浪:

    “——清之。”

    ……

    很久很久以后,陈缘知早已拥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躺在沙发上想起这一晚,回忆里那夜的路灯格外暗淡,街边的店铺都关上了门,沿途的光亮稀少。

    当那个人出现在她面前之后,她才发现,原来不是那一夜的灯碰巧坏了一路,不是所有的倒霉都接踵而来——恰恰相反,原来那一夜的星辰这样的明亮,如同沉睡在遥远天河里的银白色珠宝。

    有些光辉太过耀眼夺目,在来临之前,总需要渡过一番黑夜。

    一切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相遇,满是隐晦的灿烂。

    (建议看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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