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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第 15 章

    第十五章

    扪心自问,嬴政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气量狭小易爆易怒的帝王。

    当水工郑国表面帮助秦国修筑郑国渠,实则是为了其母国韩国而削弱秦国的人力物力时,当各国客卿细作为他们的母国在秦国左右奔走刺探秦国军政之际,深感背叛的他为维护秦国的长治久安,下了逐客令。

    可尽管被辜负,被背叛,当李斯上书《谏逐客令》且言之有物之际,他依旧可以认真反思自己决议的正确性,且在意识到自己的决定并不正确之时收回成命。

    明辨是非,广开言路,这对于一个帝王来讲是多么可贵的品质。

    然后他的这种品质遭到了博士儒生们的无情嘲弄——

    他一统六国是暴虐。

    他赏罚有度是不近人情。

    他书同文车同轨是扼杀诸国文明。

    ——总之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儒生第一次在章台殿大放厥词时,刚被他拜为国尉的屠睢气得拍案而起,一张黑脸涨成猪肝色,提剑便去杀儒生,若不是蒙恬兄弟俩拦着,只怕屠睢顷刻间便能让儒生血流成河。

    他倒没有屠睢那么气。

    倒不是因为他脾气好,而是觉得不值当。

    一个是研究书的,一个研究九州天下的,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有分歧误会很正常。

    如果儒生能把天下大势琢磨得比他更透彻,那么横扫六合尊始皇帝的人未必是他嬴政。

    隔行如隔山,儒生们的话听听就算,不必往心里去。

    他把儒生们封为博士,束之高阁。

    九州一统,招揽人心的面子活要做得足足的。

    然而讽刺的是孔子的“小人畏威不畏德”这句话在他弟子身上也适用。

    这些博士们拿着他给的六百石俸禄,嘴里依旧没有他一句好话,闲着没事便来寻处理政务累得精疲力尽的他,然后逮着他一顿嘲讽。

    苛政,不仁。

    喜奢华,好音律,穷兵黩武,大兴土木。

    总之那些出现在暴君或者亡国之君身上的词汇总能被儒生按在他身上,然后再一唱三叹劝他悬崖勒马,做个明君仁君。

    这就很有意思了。

    他是明君还是暴君,岂是吃着他的俸禄然后骂他暴君昏君亡国之君的儒生来评价的?

    于是他果断废黜谥号,从此以后不许臣议君,子议父。

    儒生们气得跳脚。

    但那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政策还在推行,大秦的版图还在继续扩张,空前强盛的王朝傲视九州,不会因为儒生的几句独/断专行便停止不前。

    而他作为一个宽容大度的帝王,看儒生们实在闲着没事,还贴心为儒生们寻了些事情做。

    ——比如说,破解天书教授小十一的字母。

    a为什么又读A?b为什么又读B?

    为什么分声母韵母和26个英文字母?

    然后这群自视清高的儒生们便会被自己所擅长的事情所难倒。

    然后他就能拢着衣袖看他们既羞愧又抓耳挠腮的模样,心里畅快得连饭都能多吃一碗。

    当然,他绝不是挟私报复。

    他只是给儒生们找些事情做罢了。

    正如他现在领着小十一,带着天书送给小十一的难认识的方块字去寻儒生。

    这叫身为帝王至尊却不耻下问,叫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绝不是给儒生们添堵!

    “众卿以为,此字是何意?”

    嬴政端坐主位,懒懒挑眉,“又为何解?”

    “......”

    沉默。

    沉默。

    沉默是今日的博士儒生。

    “朕以为似朕这等喜华服好音律之人不识这些字很正常,不曾想你们身为以学识著称的儒家弟子竟也不认识。”

    嬴政轻轻一叹,杀人诛心,“罢了,朕再问问其他诸子百家。”

    “......”

    士可杀不可辱!

    “陛下不必去问!”

    嬴政声音刚落,便有一个儒生站了起来,“不过是几个字罢了,如何能难倒我们儒家子弟?”

    “陛下且等着。”

    “早则十日,慢则月余,臣必能解出陛下所写之字!”

    嬴政微微一笑。

    ——他就欣赏儒家这种一旦涉及文学上的东西,不用别人给挖坑,他们自己就会找坑跳的精神。

    “很好,朕等着。”

    嬴政道。

    利用儒家最擅长的事情打败儒生后,嬴政挑了几个态度好但学识也不差的儒生博士,来给鹤华开蒙。

    “阿父,我已经有老师了。”

    鹤华扯了下嬴政衣袖,小声嘟囔道。

    嬴政道,“你平日里学的东西太深奥,偶尔也需要跟儒生们学些浅薄的东西来陶冶情操。”

    被选中的儒生面上有一瞬的扭曲。

    ——睚眦必报可不是一代明君该有的品质!

    陛下,您适可而止吧陛下!

    围观全程的扶苏嘴角微抽,对自家父亲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原来阿父不止是高高在上威加四海的始皇帝,更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自己喜怒哀乐的普通人。

    这样的认知让扶苏有些新奇。

    像是打开了新大门,他注视着嬴政的一举一动,然后很快发现,这位他敬若神祇的皇父其实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严苛,哪怕他面沉如水,他的眼睛里也会有情绪,带着戏谑与揶揄,欣赏儒生们的好戏。

    扶苏眉头微动。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阿父,他心头竟生出一种只要自己心平气和与阿父说话,那么阿父是能够听取他意见的错觉。

    但他不想让这种感觉是错觉。

    斟酌一路后,扶苏鼓足勇气向嬴政道,“皇父,儿臣以为,郡县制或许会比分封制适合如今的大秦。”

    李斯心头一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这位固执己见与陛下政见向左的公子何时竟有了这般觉悟?

    下意识的动作,李斯抬头瞧了瞧天色。

    金乌西坠,漫天残红。

    ——这太阳也不是从西边升起,从东边落下的,公子怎就突然开了窍?

    李斯大惑不解,嬴政的疑惑也不比李斯少,他把在他怀里睡着的鹤华交给寒酥,上下打量着一脸忐忑的长子。

    “为何郡县制更适合?”

    嬴政问道。

    “是因为天书。”

    扶苏十分坦然,“儿臣曾让小十一替儿臣问天书,郡县制与分封制孰优孰劣。”

    嬴政眸色微深。

    扶苏继续道,“天书言分封制全是糟粕,毫不犹豫选择了郡县制。”

    “天书觉得郡县制合适,你便也觉得郡县制合适?”

    嬴政声音微沉。

    扶苏抿了下唇,“儿臣之前之所以坚持分封制,是因为此时的大秦地域广袤,一望无际,不能以治关中之地的政策来推广九州。”

    “那些偏远的地方刚刚归顺皇父,民心不稳,政令不听,若大秦强盛,皇父派过去的官吏尚能以铁腕手段弹压黔首,可若是时局动荡,这些官吏必会拥兵自立,成为新的诸侯①。”

    嬴政眼皮微抬。

    “可若是这些官员是皇父的嫡系血亲,政局不稳,他们便会勒兵勤王,保我大秦江山不会轻易为外人所得。”

    “而他们的镇守一方,也能威慑到朝中心怀不轨之徒,让奸佞小人为之忌惮,纵然作乱,也不敢祸及江山。”

    “可若是没有嬴氏宗亲坐镇四方,一旦执政者远逊皇父,便会成为权臣手中傀儡,而皇父消耗半生心血打下来的盛世江山,也只能由权臣糟蹋。”

    “是以,儿臣才会请奏皇父,偏远边陲之地由皇父血亲来镇守。”

    扶苏道,“至于那些六国原有的富庶之地,则推行廷尉提出的郡县之制。”

    嬴政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蟠龙扳指。

    ——这是他的好大儿第一次对他敞开心扉,讨论分封制郡县制的利与弊。

    “但儿臣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在天书看来,分封制一无是处。”

    扶苏轻笑一声,唏嘘万千,“既如此,儿臣又何必固执己见,阻挡皇父推行郡县?”

    这话他不爱听。

    嬴政挑眉,“天书的话一定对吗?”

    “既然是天书,自然是对的。”

    扶苏颔首。

    “错,大错特错。”

    嬴政声色缓缓,“没有谁的决策一定是对的,天书也一样。”

    扶苏微微一愣。

    ——天书,也会错?

    嬴政问道:“若天书说朕是夏桀商纣,明主隐于黔首之中,你便要背弃朕背弃大秦,奉黔首为君?”

    “这——”

    扶苏声音微微一顿,“儿臣断然不会。”

    “这便是了。”

    长子与自己交心,嬴政颇感欣慰,哪怕好大儿远远达不到他的期待,但此时的他也愿意将一切掰开揉碎说给他听。

    “你的决定不应该被天书所影响,更不应该盲目推崇天书。”

    嬴政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天书与丞相与廷尉诸子百家没什么不同。”

    “他们是辅佐你治理天下的人,而不是你需对他们言听计从,方能建立一个空前强大的国家。”

    扶苏呼吸陡然一窒。

    他终于彻底意识到自己与阿父的差距。

    他信奉儒家,信奉天书,他让自己成为儒家乃至天书传递指令的工具。

    可皇父永远不会。

    天皇地皇与泰皇,在阿父看来不过如此。

    那些盛名之下的五帝,在阿父眼里不过尔尔。

    所以阿父称始皇帝,是天地人鬼神之共君。

    他奉为神祇的天书,是阿父借以强大九州的工具,与丞相,与廷尉,乃至与诸子百家没有不同。

    ——阿父永远不会,也不可能让自己沦为祈求神明庇佑的天子。

    他是皇帝。

    德兼三皇,功过五帝。

    天下九州,世间万物,要对他俯首折腰,称臣供奉。

    “你才是这个王朝真正的主人。”

    嬴政不急不缓,掷地有声,“而非天书与其他。”

    偌大宫殿,寂静无声。

    扶苏的心跳格外清晰。

    他按了按心口,努力平息自己被冲击得再无一物的三观与理智。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他平息不了自己的心绪,就如他清楚意识到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达到阿父的高度。

    他抬头看着主位上的皇父,那里明明坐着的是个人,却那么高不可攀,凌驾于世界万物之上。

    他何其有幸,成为他的长子。

    他又何其不幸,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他的陪衬,甚至还会成为他绝世功勋上的瑕疵。

    ——千古一帝如他,他的继承人竟不抵他的十之一二。

    “儿臣,儿臣受教了。”

    扶苏深吸一口气,缓缓向嬴政拱手俯身。

    他的腰几乎弓得很低,极尽谦卑也极尽赤诚。

    李斯心中大喜。

    公子到底年少,难免有想得不周到的地方。

    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只要公子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那么公子乃至大秦的未来都是一片光明。

    嬴政眉梢微扬,“果真受教?”

    “果真。”

    扶苏颔首。

    但受教不等于他能如儒生一般,坦然面对是阿父一次又一次的诛心之语,扶苏声音微微一顿,转移话题,“阿父,儿臣这几日整理小十一所学的千字文,从中发现一丝端倪。”

    “磻溪伊尹,佐时阿衡;奄宅曲阜,微旦孰营;”

    “桓公匡合,济弱扶倾;绮回汉惠,说感武丁。”

    “此四句分别讲了周武王遇吕尚,伊尹辅佐时政。”

    “周成王攻占古奄国曲阜,若非周公旦辅政,又怎能有此功绩?”

    “齐桓公九次会合诸侯,帮助危在旦夕的弱小国家。”

    “而最后一句,则是商君有感而梦得贤相,但这句前面的那一句,又是什么意思?”

    “‘绮回汉惠’,指的是谁?”

    扶苏看了一眼主位上的嬴政,又飞快收回视线。

    嬴政凤目轻眯。

    半息后,他命赵高找来鹤华学过的所有诗文,从几十首诗文中,精准拿出一首名叫出塞的诗——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嬴政轻嗤一笑,“千百年后取代我大秦的,是汉。”

    扶苏呼吸一紧。

    阿父怎能这般坦然?

    下一刻,他听到阿父朗朗声音响在大殿——

    “秦亡于汉。”

    “扶苏,你为朕的长子,可有应对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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