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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001

    回溯

    文/二月竹

    【001】

    “紧急插播一条新闻,七日前,我市五名高中生进入边境交界的原始山脉探险,其中一人失踪,同行的四名友人带回他的遗书,疑是遗传性抑郁症自杀。据悉,此高中生乃我市今年理科状元……”

    ——

    七日前。

    人迹罕至的崖底,连鸟叫都消失了,原始森林遮天蔽日,连月光与风都隔绝在外。

    无尽浓郁的黑暗里,永远弥漫着腐烂落叶味、苔藓的腥味,今夜却多出几丝刺鼻新鲜的血腥味。

    一个满身血污的少年躺在腐叶堆里。

    他花了两秒,才意识到他没摔死。

    他双眼被血糊住了睁不开,全身碾碎了一样动弹不得,右脚踝被利物刮破了,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长裤被血染透了,紧紧黏着他皮肤。

    死亡甚至会比现在好受。

    右手失去知觉,少年左手的食指微微动着,试图找手机,又很快想到,纵然手机没摔坏,这座横跨两国地界的山脉,进山便失去了信号,他现在只能等待朋友的救援。

    高考结束,他和四名好友出来毕业旅游,他们五人幼年在孤儿院相识,高中再重逢,说是朋友,也是他的亲人,他们发现他不见,会很快找到他。

    一直混沌的脑海此时剧痛无比,思绪反而清明了。

    他梳理着掉下来的记忆。

    他们进山脉几天几夜,今天终于到达目的地。

    晚上十点左右,他洗漱完回帐篷休息,一张纸条从口袋掉出来。

    “等他们入睡,去白天发现那片野花海见面,有事谈。”

    留字条的人换了手写字,但写字习惯没改,他知道是谁。

    深山老林的晚上温度低,他翻出冲锋衣穿好,拿过书包。

    书包装着他给四个好友准备的礼物。为买这几样礼物,高考完他每天三分之二的时间在送外卖,也正因为送外卖,才撞见了这名好友的秘密。

    约他应该是要谈那个秘密。

    他取出一盒巧克力放进口袋。约他的好友喜欢白巧,这盒白巧只巴掌大小,却花了他一周的工资,是论克卖。

    其他帐篷相继熄灯了,他刚要动身,突然涌出一阵猛烈的渴意,估计是这几日太过劳累,他今天格外口渴,白天就喝了三壶水。

    水壶几乎是满的,他全喝光了,没一会儿,他悄悄离开了帐篷。

    纸条写的野花海是一大片血红彼岸花,白天他们还在那儿合影了。

    夜空美到窒息,星月交辉,照在微摆的彼岸花海里,仿佛有星光在浮动跳跃,他右手随着挥动。

    他热爱画画,以前没条件学,都是自娱自乐,他已经规划好,等进大学就报班学画。

    待他虚空画完一副月下彼岸花海,好友还是未到。

    他看向来路,幽深黑暗,完全看不清,不知是否在彼岸花海待太久,他的头变得奇重,还无比眼晕恶心,晚餐的压缩饼干仿佛在他胃里无限膨胀,顶得他难受想吐。

    得找空旷之处吹风。

    刚出花海,视野越发昏暗模糊,几乎看不见了,混沌的脑海依稀记得附近有断崖,他停住没有再走,后背却突然撞到了什么,再次醒来,就是现在的崖底。

    ……

    梳理完记忆,少年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睡着,睡着了便是死亡,他要坚持到朋友来救他。]

    为了不睡死,他一次一次试着睁眼,终于在凝固的血中撕开了一条眼缝。

    黑暗的崖底静到极致,也比山上冷太多,他能清晰感到身体温度在快速流失。

    “1、2、3……”

    他在心里计着数,一方面能转移注意力,不那么怕冷,一方面能记住时间。

    “129,130……”

    “2300,2301……”

    “35199。”

    微弱的光亮出现在视野,身体早已失去知觉,感受不到冷,感受不到疼,干裂的青白嘴唇,缓慢张开,“35200……”

    快十小时了。

    少年依旧怀抱希望,深山森林崎岖无路,要找到崖底肯定需要一段时间。

    伤口都凝固不再流血了,没有食物水源,只要保持清醒,他还能再坚持两三天,足够等待救援。

    少年睁眼望着又暗下去的头顶,边祈祷这片区域没有猛兽毒虫出没,边继续计数。

    “35230……”

    ……

    “180000。”

    头顶又一次变成黑暗,世界静到没出现过脚步声。

    不幸的是,没人来。

    幸运的是,毒虫猛兽也没来。

    少年呼吸渐弱,他脑袋痛得厉害,像一个在不断往里充气的气球,越涨越大,边缘也越发稀薄。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起,彼岸花虽有毒,但他并未触碰误食,闻太久或许会头晕眼花,却也不会导致他那般眩晕恶心。

    以及夹杂在彼岸花香里的,不属于大自然的香味。

    那股香气他白天闻到过,那时他身边,只有他的四名好友。

    当时彼岸花海里还有其他人!

    他掉下山不是意外……

    支撑少年的那股求生的希望,被无情冰冷的戳破了。

    他清楚知道,他等不到救援了。

    能等到的,只有死亡。

    他的好友、亲人,希望他死。

    身体早脱水到极致,眼睛却还是会流泪,混合着血不断钻进少年嘴里,像极了他幼时,两次进太平间闻到的味道。

    越发模糊的视野,母亲上吊的衣柜,父亲握着划过脖颈的菜刀纷纷出现,它们全流出鲜血,从黑暗里铺天盖地砸下来,糊满了他整张脸。

    世界从黑变成了鲜红,那个以为被他深藏起来的幼年自己,哭喊着、清晰着、绝望地跑向他。

    打开的衣柜,女人挂在红色的丝巾上,双眼平静望着他,眼眸却再无生气了。

    他哭叫着抱紧妈妈,想要妈妈的身体温暖起来,男人这时冲进屋用力扯过他,眼球浑浊,满是怒张的血丝,张口便是作呕的酒臭,“你究竟是不是我儿子!”

    他哭喊着告诉爸爸,妈妈变凉了,男人却发狂着扇他耳光,“不准哭!我不会哭,我的儿子也不会哭!”

    爸爸在撒谎。

    他会哭。

    酒醒后他抱着妈妈,哭着不放手,来了好多人都无法从他手里抢出妈妈。

    可他再不敢在爸爸面前哭了。

    爸爸不喜欢他哭,哭了会打掉他的牙,很多颗牙,会流非常多的血,他厌恶血的味道。

    一年后,当鲜血掉进他眼睛,他只是从爸爸怀里挣脱去拿碘伏。

    他5岁了,知道流血要擦碘伏。

    他捧着碘伏跑回来,爸爸没看他,抱着妈妈的照片在哭又在笑,这一次,刀尖顺滑划过脖颈最薄的皮肤。

    无声着,瀑布一样的血溅射出来,模糊了他的整张脸。

    ……

    “我妈不让我和他玩,他克死了他爸妈!是灾星!”

    “大家别跟他玩!我爸说他爸妈是自杀的疯子,他是小疯子,会杀了我们的!”

    “这小孩是吓傻了吗?他爸死了一滴泪没流。”

    “你搬来时间短不清楚,不是亲爸!他是他妈出轨生的。”

    “啊?不会吧!那么漂亮温柔的女人,我再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了。”

    “就是太漂亮了!漂亮女人能安分得了?男的又瘸又丑,要是亲生,他小孩哪会那么健全漂亮!这话我只告诉你,连我家那死男人,要模样没模样,要钱没钱,她还抛媚眼呢。”

    ……

    年幼的他在不同亲戚手里辗转,家里房子卖掉后,他最后一次被送走,这次叫曙光之家,终于有四个男孩朝他伸了手。

    “我们愿意做你朋友!”

    他们五人在孤儿院里结拜了,他年龄排第四,从此他有了三个哥哥,和一个弟弟。

    只是终于也都离开了。

    那四只伸向他的手,全消失在了黑暗中。

    少年眼皮到底落下了,坠入另一种黑暗。

    他知道他快死了,平静绝望地等待最后的死亡。

    “别睡。”

    身体越来越凉,弥留之际,耳畔乍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随后少年的手被包裹住,温暖的热度驱散了他的寒冷。

    有人来了!

    “坚持住,我会陪着你。”

    少年想要回答,他坚持不住了,他两天没吃东西,又饿又渴,然而早已无力开口。

    那人却知道他的想法,“你忘了?你口袋里有巧克力。”

    少年唯一能动的左手,试了很久,试了无数次,依旧解不开口袋扣。

    他真没有力气了。

    求生的希望近在咫尺,只隔着一颗纽扣,他还是抓不到。

    就像他短暂的一生,从来都无法抓住过什么。

    少年意识即将停止,就在这时,周遭猛然狂暴,这片沉睡的原始森林,顷刻间爆发出震天撼地的动静,冰凉砸到少年脸上。

    然后他听到了。

    “别放弃,看,下雨了。”

    雨……

    水?

    带着森林、泥土气息的液体源源不断钻进干涸的嘴唇,少年体内涌出对活着的极度渴望,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艰难睁开了一点点眼缝。

    上空隐约显出了光亮,周围没有任何人,从始至终只有他自己,然后他看见了——

    暴雨如闪亮的光柱,穿过树林,呼啸着砸到他脸上。

    每一块皮肤都被滂沱暴雨砸得生疼,少年却迫切张开嘴、张大嘴,拼命、大口喝着雨水。

    活着。

    他要活着!

    他一定要活着!

    千方百计活下去!

    他想活!

    *

    大雪降临前一天,少年终于看见了人影,他们说着他不懂的语言,在他们的惊呼声中,他放心晕了。

    睡了漫长的时间,再次醒来,在一个温暖的小诊所。

    柴火滋滋燃烧着。

    一个小女孩在旁边看手机,发现他醒了,惊喜着放下手机说了一句话,和他晕倒前听见的语言一样。

    他轻轻摇头,小女孩眨眨眼,就比划了一个手势跑走了。

    少年在床头看到了他的东西——

    一堆裹紧的纸团子。

    纸团里有桉树叶,松明子,药草,花椒粒,两片指甲盖大小的白巧克力。

    一把多功能折叠刀。

    一件破烂不堪的衣服。

    一部摔坏的手机。

    他目光挪开,望向小女孩放下的手机,手肘抵住床,吃力撑起上半身,把手机抓到了手里。

    手机没设置密码,他点开屏幕,今天是12月22日,旋即他点开网页。

    搜不到。

    他的学号在学校官网显示错误,孤儿院的编号、他的身份证也全显示注销。

    他所有存在过的痕迹,全被抹掉了。

    他又输入别的关键字,翻许久终于找到唯一一条。

    “紧急插播一条新闻,七日前,我市五名高中生进入边境交界的原始山脉探险,其中一人失踪,同行的四名友人带回他的遗书,疑是遗传性抑郁症自杀。据悉,此高中生乃我市今年理科状元……”

    几个月前的视频,一分钟不到的插播,很快换到了下一条新闻。

    “今早九点,在我市XX路发生一起特大交通事故——”

    少年浓黑的眸子里什么也没有。

    他在森林待过的125天里,每分每秒都在猜测凶手,现在终于只剩下一个答案——

    他被四个“亲人”杀死了。

    他们最清楚他没有遗传病,没有抑郁症,但他们全认可了那份遗书,还快速抹掉了他的所有信息。

    无论是他们合谋害死他伪造遗书,还是其中一个是凶手,伪造遗书另外三人没揭穿,结果都是他们共同认证了他的死亡。

    仅仅是他发现了他们四人各自的秘密?

    少年眼底涌动出迷惘、痛苦、失望、仇恨……

    此时血管流动着的血,比他在崖底遇到蛇,被蛇缠紧脖子时更要阴冷。

    屋外响起脚步声,少年盯着干净的被褥,眸光最后只剩坚毅。

    他有了决定——不能报警。

    那四人有亲人朋友,有经纪公司和靠山,如果报警,他无凭无据,非但不能将凶手绳之以法,还会让自己再次陷于危险中。

    他不能冒险,他要忍,在有完全的自保能力前,绝不能被他们发现他还活着。

    少年删掉浏览记录,将手机放回原处,下一瞬,气喘吁吁的女人推开了房门。

    女人是这个边陲小镇唯一会外语的大学生,也是唯一的医生。

    小女孩指着少年和女人说了几句,女人进屋先将桌上手机收进口袋,这是小镇唯一的手机。

    女人望向有着一头黑发的少年。

    诊所没找到合适衣服,只能给他套上一件不知哪位病人留下的背心,在他身上空空荡荡,擦过的皮肤瘆人的白,遍布大大小小的伤口,在他的右肩胛处,还有一个一元硬币大小的蓝色心型胎记。

    女人有非常多问题想问。

    比如他为何会在原始森林,他待了多久?他整条右腿几乎没见一块完整的肉,有几处甚至裸露出森白腿骨,他是如何活下来,活着走出了原始森林?

    实在太不可思议,就算是经验丰富的护林人也难以办到!

    女人先试探着用了汉语,“你是华国人吗?”

    少年抬头,脸颊全凹进了骨头,眼形狭长,几乎到了太阳穴,一双纯黑瞳仁却大到惊人,说他是人,更像一具皮裹着的骷髅。

    他缓缓点头。

    女人面露惊喜,“我去华国留过学!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想到妈妈的姓氏,徐。

    他125天没有说话,声带像是加了一把粗砺的沙子。

    这一刻开始,他叫——

    “徐回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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