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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将死之人

    说完这话,她人便径直从周满身旁走过,也不再多看一眼,宛若一朵幽静的兰花,不久已经去远。

    周满留在原地,却是花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苦海道主,王诰他老子,王敬?”

    不能怪她反应慢,实在是前世这位苦海道主没给她留下过什么深刻印象,毕竟从她被韦玄接入神都开始,到玉皇顶身陨道消,从头到尾就没见过这王敬。有时她都怀疑,此人根本不是闭关了,而是早就被王杀除去。

    毕竟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周满自问若是王杀,也绝不会留这么一支与自己不对盘的势力在王家。再加上前世根本就没王诰、王命两兄弟什么事,这两人仿佛不存在一样,是以很难说她的猜测毫无根据。

    金不换关注到的则是宋兰真话中隐藏之意:“她的意思,王诰难道也要来蜀州,参加剑台春试吗?”

    周满没忍住嘀咕,掰着手指头数:“王玄难,王敬,王襄;王诰,王命,王杀……”

    上一辈里,王玄难和王襄都死了,独一个王敬还活着;下一辈里,王诰、王命是王敬的血脉,王杀是王玄难所出,无一例外,全是她的仇人。

    她忽然很感慨:“这都快给我数蒙了,全是姓王的。我这辈子难道是捅了他们姓王人的老窝?”

    王恕面无表情。

    周满抬头看见,便笑:“板着脸干什么?又不是说你。”

    然而王恕的面色未有丝毫缓和,一双乌沉的眼眸注视着她:“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周满问:“担心什么?”

    王恕神情肃然:“王敬修为绝高,早在一十年前便已是大乘后期,人皆传他闭关是为一举修成大圆满,突破至天人境界。且不论他是否插手小辈恩怨,单说王诰此人性本乖戾,也是金丹后期修为,你虽未与他谋面却结怨已深,他若果真被其父救醒,再来剑台春试,必定准备周全,遇到你岂肯善罢甘休?”

    “该来的总会要来,难道我们还能拦着?”周满眸光闪烁,看起来并不十分在意,“再说,我也就是献了颗人头,真正对他下手的难道不是那位神都公子吗?口含天宪而生,惊才绝艳,想必有的是办法对付他,实在轮不着我们担心。”

    这番话本存了几分宽慰之意,是不想王恕为自己的事担心,可谁能想到,这尊泥菩萨听完之后竟脸现怒容,眸底都覆了一层寒冰:“可难道你自己的安危,竟要去指望别人吗?”

    周满顿时一怔。

    王恕却是难免又想起她曾经表现过的对“王杀”的推崇,一时恨她听信谣言:“何况这所谓的神都公子,从来未在人前露面,既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模样,更没有人知道他修为几何,连世上究竟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人都还两说。倘若他真能掌控‘天宪’之力,怎会连小小一个王氏都不能料理,还要任由旁人鸠占鹊巢、欺世盗名?你如今已为望帝陛下赏识,无须王氏在背后支持也能有一番成就,何苦还要为这样一个藏头露尾的鼠辈效命!”

    藏头露尾的鼠辈……

    这尊泥菩萨,发起火来倒是像模像样,言语间对那位神都公子可真是半点尊重都没有,充满了质疑不说,甚至还带着隐隐的敌意。

    周满心里其实十分认同他,也知道他是因关心自己才会如此,但面上却分毫不显,反而笑他:“你这么生气干嘛?”

    王恕薄唇紧抿,闭口不言。

    周满劝他:“都说了,人生苦短,我既不担心,你又何必事事挂怀?未免太不痛快。”

    王恕面容更冷,竟道:“有忧不言、有虑不诉,事事埋在心中岂能痛快?你既说痛快,那今日直言不讳,便是我的痛快!”

    周满于是看他不语。

    王恕见她如此,便知她半点没有回应自己先前劝告的意思,心中不快,索性转身就走。

    金不换本想劝和,然而见他面容沉冷完全不似往常,不由一怔,慢了一拍,人就已经走远。

    周满看着他背影,这时才道:“说翻脸就翻脸,我是教他这么‘痛快’的吗?吃错什么药了……”

    心契已经回到她手上,等韦玄取回烘炉虚火,她与王氏的关系自然一刀两断。

    但此事只能她自己知道。

    这尊泥菩萨固然心好,可她也没办法跟他解释,就让他先生几天闷气吧,过一阵再哄回来就是,容易得很。

    王恕哪儿能知道周满的打算?自从宋兰真口中得知王敬出关、王诰苏醒,一层浓重的阴影便已覆盖在他心头。

    偏偏周满不当一回事也就罢了,还半点没有要与王氏划清界限的意思。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王氏是什么地方——

    看似光鲜,实则一座无底的深渊,一座吃人的炼狱。

    与他们恩怨越大,牵扯越深,越无法脱逃。

    虽然自记事起,他便从未回到过王氏一日,可对那些人的冷酷狠辣,他再了解不过。

    周满此人,天赋固然极高,可细细想来,竟没有多少稳妥之处。

    修炼求快,从不顾有走火入魔之险,也不觉受伤是什么大事;斗人求狠,既不给对手留余地,更不给自己留余地。

    过刚易折,金不换又绝不会是那种在后面拉着她的人。

    周满打劫,金不换会帮她看门;

    周满杀人,金不换会帮她放火。

    这两人日后凑在一块儿,固然有本领做出一万件惊天的大事,可只要有一桩不妥,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清隽的面容上毫无笑意,王恕转过回廊,一面走一面想,几乎下意识是要往春风堂那边去。然而当远处剑顶一抹未化的积雪映入眸底时,他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看得半晌,竟将脚步一转,改朝学宫外去。

    小剑故城,云来街。

    这时的若愚堂内,少见地一派惨淡之象。一十四使有男有女,垂首立于堂中,神容皆显得凝重沉默。

    韦玄站在前方,几度张口,都不知该怎么说。

    自那日从病梅馆回来、将心契交还周满,他整个人的心气便一下垮了,光是站在这里,都仿佛挺不直脊背,一副龙钟的老态。

    算来算去,最怕的便是他不愿。

    没想到,竟果然成了真。

    这么多年来,大家看着他长大,知道他与一命先生游历天下,性情宽和;可也正是因为知道,如今要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个人走向他本可以不选择的宿命,才会如此不忍、如此难受。

    韦玄想了许久,才看向众人,声音木然:“诸位皆是圣主神女旧部,曾受他们恩德,本为保护公子安危、重返神都王氏,才聚在一起,暂听韦某调遣。可前日公子的选择,大家都知道了。他什么也不要,不仅不要剑骨,连‘王杀’这个名字,都不愿接受……”

    下方一名青衫男修,骤地出言将他打断:“他不愿意,我们难道就只能听之任之吗?依我看,公子修为粗浅,一命先生纵有化神期修为也不是我们不能对付。何不强行换骨?反正剑骨只能换一次,届时公子醒来又能怎样?纵怪罪我等,我等领罪便可,又有何惧?”

    但旁边一名雪衣女修,闻言却立时冷笑:“公子虽然多病,可自来极有主意,岂是你想逼迫便能逼迫?神女陨落前本有交代,要我等让他远离王氏,如今你等借为他续命为名,却处处行逼他重回王氏之实,是嫌自己作的恶还不够多吗?”

    话到此处,却是看向韦玄,目中暗含讽意。

    韦玄自然知道她所指为何,只道:“老朽自知罪孽深重,他日必遭天谴。”

    那青衫男修面容转厉:“霜降,你难道忍心看他赴死?”

    霜降竟道:“我固于心不忍,可圣主神女若是在世,难道就愿意看见他取人剑骨,成为那手段狠辣的所谓‘神都公子’吗?”

    那青衫男修一窒,突然无言。

    韦玄终于叹道:“还请霜降节使放心,韦某已经无意再逼迫于他。只愿他余生这短暂几个月,能得安平、遂心意。如今既无大事可谋,圣主神女又已仙逝,韦某自然也再无理由留下诸位。自今日起,诸位便可离开若愚堂,从此山遥海阔……”

    到这一句,已是艰涩,再难往下说了。

    堂内一时悄然,竟有出几分悲意。

    一十四节使聚在一起已久,素日里虽有摩擦,可出生入死不知多少回,一朝要散,难免失落,更不用说,他们的散去,意味着的是王恕终将走向那条无可挽回的道路。

    谁人能不心生怆然?

    就连先前冷言冷语的霜降,都黯然垂下头来。

    但也就在这时,忽然响起踉跄慌张的脚步声,孔无禄忙不迭推门进来:“长,韦长老……”

    韦玄眉头一皱,感到烦躁:“何事如此惊慌?”

    孔无禄也不知该怎么说,语序仍显混乱:“公,公子来了。”

    韦玄一愕,转头一看,果然见得一道清减疏朗的身影出现在门外,竟真是王恕来了!

    他恍惚了一下:“公子?”

    众人无不怔忡,接着才反应过来要行礼。

    然而王恕搭垂着眼帘走进来,已直接一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只言简意赅道:“王敬出关了。”

    韦玄一惊:“什么?”

    王恕道:“他救醒了王诰。若消息是真,那这一十年闭关下来,他的修为必大有进益,纵没到天人境界,也有大乘期圆满。否则毒医留下的‘碎星’之毒,他绝无能力渡出。”

    韦玄牙关紧咬:“好人未必长命,祸害竟还横行!”

    霜降却敏锐意识到王恕此时现身若愚堂绝不一般,躬身问:“公子是有打算?”

    王恕看她一眼,忽地沉寂。

    过得片刻,却是垂眸看向自己掌中,平静道:“我可以死,但他们不能活。”

    ——我可以死,但他们不能活。

    声音寂定,仿佛只是在陈述什么事实一般,几无起伏,然而所有人听在耳中,竟有种心神为其震慑之感!

    这样的王恕,他们从未见过。

    连韦玄都怔住了。

    但王恕似乎并未觉得有异,续道:“王诰既醒,必不肯善罢甘休。我本将死,哪怕有事,也不可惜。但我在暗,周满在明。虽是我毒王诰,周满献头,可在外人看来,原是一桩。他们找不到我,必然迁怒周满。若不先将他们除去,恐我一走,只为旁人留下无穷的后患。”

    韦玄听到此处,陡然感到一股怒火:“您竟是为了周满?”

    王恕没有否认,只问:“有何不妥?”

    韦玄往日便不喜周满为人,更听孔无禄说过这女修对上次心契归还之事毫不留情,岂能待见?如今王恕自己都是将死之人了,却还要费心为此人谋划,在他看来简直是一千一万的不值!

    可因剑骨之秘,又无法在王恕面前道明!

    他胸膛一时起伏,难遏愤恨,只好诋毁周满:“那周满不过一个小小的客卿,不过是因公子要进学宫才送了她进去以备不时之需,其情其性,又十分恶劣。可公子出身世家,本是该成为天下圣主的贵胄,怎值得为她如此大费周折?”

    王恕于是看向他,忽问:“韦伯伯心中还是没有放下圣主之事吗?”

    韦玄却不看他:“夙愿久在,自然难放。”

    王恕静默,又看向堂内众人:“你们也是吗?”

    众人不语,显然是默认。

    王恕便问:“诸位今日是要散去吧?不知离开王氏以后,是要遨游天地、各据一方,还是另寻良木、再觅明主?”

    众人有些听不懂了。

    霜降下意识道:“尚未决定。”

    王恕一搭眼帘,竟道:“若要另觅明主,不如找周满去吧。”

    ——另觅明主,让他们去找周满?!

    霜降愕然,众人更是惊呆了。

    只这一句,比先前说王敬父子不能活那句还使人震骇十倍!

    韦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看着王恕,老迈的身躯都忍不住颤抖:“周满?她?她怎么配!这可都是圣主神女为公子留下的人!那周满身份低微,犹如草芥,不仅不是世家出身,甚至都不姓王,怎么配得上,又怎可能是圣贤之主!”

    王恕冷然道:“圣贤之主,便一定要姓王,一定要出身世家吗?”

    这话由旁人来说,倒也罢了。可他是神都公子,是王氏真正的主人,是圣主和神女的血脉,世上纵有一万人能说这话,也不该有他一个!

    所有人望着他,全都忘了说话。

    王恕只道:“放眼如今世家,实无一人能出周满之右,且有望帝庇佑。我不过为想觅良主之人,指一条明路。”

    “只是指一条明路而已吗?”韦玄终于感到了疲惫,他自认也是有眼睛的人,忍不住要质问一句,“公子如此苦心筹谋,难道敢说自己对这周满,不存半分私心?”

    众人于是全看向王恕,心中却多不忍:韦长老不该有此一问,公子命本不久,何苦这样伤他?

    他们以为王恕必不愿回答。

    可万万没料,良久的沉寂后,他竟坦然:“确有私心。但不愧人不怍己,自问无可厚非,也不惧告与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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