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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4节 北方三人组的日常(十三)

    站在金水桥边,例行劝慰两句,发见安南喷子冥顽依旧,冯荆介冯老爷无奈间只能摇头。

    再一回头,看到掖门里已然有大批官员出来,冯老爷于是只好叹息一声,甩着袍袖走人了。

    迈着方步,冯老爷不一时就回到自家衙门,进入了日常模式。

    在鸿胪寺上班,自然不是什么好享受。这附近的公廨,大多都是后世城隍庙一样的建筑,老气横秋。

    上了百岁的老建筑,外表恢宏有文化感,实则内里阴暗逼仄,完全没有考虑过公务员的身心健康,极其影响工作效率。

    好的一点是,冯老爷如今也没什么正经公务可做了等因奉此的表面文章,谈不上效率,也不需要效率。

    鸿胪寺这个衙门,热度最高的年代,还要追溯到三宝太监下西洋。在那之后,鸿胪寺作为主业接待各国贡使的单位,就泯然众人,只能说勉强保持在官场视线内。

    然而到了明末这个时间点,鸿胪寺已然彻底退出了主流范围。

    导致鸿胪寺变成小透明的原因很简单:没有国家来朝贡了。

    时至今日,大明原本还能维持的朝贡体系,已经崩塌。

    在北方,大明传统的贡使国是日本和朝鲜。如今,德川幕府为了抵挡殖民者的文化和贸易入侵,开始闭关锁国,顺便断了官方岁贡。

    朝鲜国同样艰难。早在1627年皇太极继位之初,就派阿敏发兵朝鲜,只用三个月便逼迫朝鲜签订了城下之盟,史称“丁卯胡乱”。

    这之后,来自朝鲜的官方岁贡便时有时无。历史上就在今年,皇太极称帝后,再次出兵,彻底打趴了朝鲜,事实上将朝鲜的宗主权从大明手中抢夺了过去。

    北方如此,南方更是不堪。

    原本历史上,随着大明衰弱,南方一干藩国便少了官方交流。而在这个位面,情况更加诡异:京城去年就传遍了,南方那只大虫悍然出私兵灭了暹罗,并一干南洋小国。

    据说,只是据说,今年大虫在暹罗的皇宫都快建好了.比照着紫禁城建的,几百个土人敬献的嫔妃也都齐备,就等吉日,曹大虫就要登基,国号魏。

    京城中的文人为了区分曹大虫和他的曹魏祖宗,私下里已经用“南魏”这个称号了。

    作为鸿胪寺高层,冯老爷却知道,传言或许有假,但未必全是虚言——他私下里和跑来京城假冒贡使的商人打听过,结果是:皇宫盖没盖两说,暹罗确确实实被大虫灭了。

    以上种种,于别人来说,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但事实上断绝的各国朝贡,冯老爷所在的单位却成了最终受害者,失去了主营业务。

    如此一来,冯老爷所谓的上班,其休闲程度,可想而知。

    坐在公案后,批一份公文,喝两盏劣茶,去三趟茅房,期间背着手去其他办公室转悠,再与同僚闲扯几句一早上时间也就过去了。

    出门,抬头,看看天色,发现已是巳时末,大约是后世快十一点的样子。

    都这个点了,冯老爷自然是要早退了。至于说早退鸿胪寺的官儿早退,那能叫早退吗?那叫正常下班。

    背着手,继续迈着方步,冯老爷出皇城,顺着越来越繁华的街道,往家行去。

    明代京城分内外两城。外城不算,内城像套娃一样,包裹着皇城和最为核心的紫禁城。

    明清之际,由于内东城大多官衙商宅,而内西城大多权贵私宅,所以北京城有“东富西贵”一说。

    不过,这个定义里并不包括冯老爷。冯老爷虽说算是京城土著,家宅也在内城东,但他家的地段并不好,在东城墙根下,朝阳门和东直门之间。

    城墙根下就属于低价地块了。背阴不说,遇到战事,还容易被清理。

    冯荆介当年不过是一介监生,并不是大户人家愿意无底线投资的举人进士。

    当初许配女儿给他的人,也不是什么大老板,只是一家寻常商户。

    给冯老爷投资一个女儿和一院宅房,已经是商户平生最大手笔的投资项目了.事实证明,这个项目不太成功。冯老爷在京城官场混了半辈子,连住宅都没本事换个好地段。时至今日,还是住的旧宅。

    由于在东城墙根下,所以冯老爷出了皇城后,要穿越整个东城才能到家。好在放衙时间早,时间充裕,所以冯老爷安步当车,径直朝朝阳门行去。

    和天下闻名的崇文门税关不同。与前者就隔了一个城墙拐角的朝阳门,平日里专司运各地粮秣进城,俗称“粮门”。

    待冯老爷行到朝阳门左近,已然是午市热闹时了。

    朝阳门左近不但有多座国家级大型粮仓,还有不少官衙和大型粮号,乃至粮商宅邸。与之配套的,就是热闹的粮市、青楼街、骡马市等等繁华地段。

    临近城门的古玩街,是冯老爷最喜欢的一段路。这条街上,冯老爷能看到各种文物古玩、旧书古画铺子。路过时随手把玩一番,与店东探讨一二,也是中年危机男平日里不多的娱乐项目。

    今天依然如此。冯老爷花了小半个时辰,一路溜达闲逛,最后才从古玩街钻出来。

    出了古玩街,便是朝阳门了。

    高耸的城墙,交叠的城楼,其下是两旁鳞次栉比的商宅,以及流淌着车水马龙的正街。

    就在这个时候,街面上的人群突然如潮水般向两旁的店面涌了进去,就连冯老爷也不例外。

    原因很简单: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口中吹着发出独特声响的铜哨,手中挥舞着马鞭,将朝阳门正街清理了出来。

    匀速前行的骑士身后,是轰隆作响的三四辆大车。

    这些大车统一是四匹好马拉车,车身既长且宽。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货架下,能看到一盘盘似蚊香般的铁簧,稳稳托住货架,在不停微微颤动。

    “是簧车队。”

    “不知今趟运得,又是什么时鲜。”

    “大约又是荔枝。”

    “胡说则个。这时节,广里的荔枝还未挂果呢!”

    冯老爷面无表情地听着身旁一干闲人信口开河。

    不知何时起,第一辆载着冰鲜荔枝的大车,从天津快马来到了朝阳门外。

    来自南国的热带水果,给京城的权贵们带去了无与伦比的享受。这之后,随着各种冰鲜海产品的加入,“簧车队”这个名词,如风一般刷新了京城土著的认知,令他们知道,现今只要有钱,人人都有机会做一次杨贵妃。

    当然了,绝大部分京城土著,这辈子都是没机会尝一口簧车队运来的时鲜的。

    这里面也包括了冯老爷。他这个六品屌丝,手中无权腰中无铜。尽管天天下班路过朝阳门,尽管不时就能见到簧车队,但货箱里装的到底是什么,迄今为止冯老爷都没见过。

    大约是上天听到了冯老爷的不甘。下一刻,变故突生。

    原本已经牵到路旁的一头驴子,被脚下中药摊上的艾草无意间烫了一下,驴子于是一甩头挣脱了主人的手,蹿过了马路。

    戴着棉帽的车夫当即拉缰。可事发突然,拉车的四匹马紧急避让之余,终归是斜斜冲向了路旁。

    在马儿被勒停之前,大车连蹦带跳地碾过了街边几块石砖,最终导致一箱货物弹出去,飞跃了半条街面,正正摔散在了冯老爷面前。

    没有理会乱做一团的车队和倒霉的驴主,冯老爷此刻,怔怔地与一物对视着。

    摔散的木板箱包裹的,是一大块四方透明的寒冰。而被寒冰包裹着的,却是一条怪鱼。

    这条怪鱼身型巨大丰腴,足有三四岁小孩般身量。其全身由一块块拇指大小的胭脂斑点组成,中间被奶白色的细线隔开。

    一不小心与怪鱼四目相对,冯老爷当即抽了一口冷气。恍惚间,他仿佛觉得怪鱼在对他微笑打招呼:“今儿初次见面,久仰了您呐!”

    与此同时,冯老爷身边也响起了一片吸气声。古代北方人日常见过青鱼,黑鱼,红鲤鱼绿鲤鱼。但色彩如此鲜艳斑斓,充斥着异国风情的漂亮热带鱼,这个年代,不靠海的南方人也是不常见到的。

    “这怕不是海鱼精,专化了美女勾书生生魂的!”

    吓了一跳的土著们,下一刻纷纷七嘴八舌,指着胭脂大鱼开始展示京城人士的见多识广了。

    不等土著再多说,紧急停马的车队中,很快跑过来几个人,手中垫上布,七手八脚将冰块抬回车上,再盖一块青布上去,然后用绳索捆好。

    “快快快,快发车,要超时了!”

    在首领骑士指挥下,没几分钟,训练有素的车队紧急收拾完烂摊子,再一次向内城方向驶去。

    车队开拔了,但事情还没有完。

    留下处理车祸的几个骑士,先是将倒霉的驴主与中药摊主当街一顿皮鞭,打得二人不住翻滚求饶。待到五城兵马司的巡丁赶来,骑士一掀大衣,亮过腰中并排插着的三道腰牌后,便指挥着巡丁将二个头破血流的人犯押送至大兴县衙问罪:“穷治背后有无奸人串联作祟。”

    直到巡丁和骑士押着人犯走远,鸦雀无声的街面上这才恢复了之前的喧闹。

    耳中仿佛没有听到四周压低了嗓门的讨论声,冯老爷叹口气,背起手,慢慢吞吞往家中行去。

    他这半辈子,在京城中见到权贵欺凌弱小的事情太多,早就没有什么勇气去和不平抗争了。

    话说回来,虽然车队的反应重了些,但说到底也是驴主先惹了人家。就这么硬要说权贵耍横,倒也不太合适。

    更何况,比起土著平民来,冯老爷多少算是更加了解这车队背景的那个阶层——强横的藩镇,能将大明畏之如虎的建虏砍掉几千颗脑袋的藩镇,如今又平灭了南洋诸国,起兵造反就在一念间的藩镇。

    这等盘踞在南方的大患,如今朝野上下都是小心应对,等闲都不会公开谈论那人的。

    冯老爷心中明白,莫说今天家丁当街打几个人,便是当街抽了他姓冯的,大约朝中衮衮诸公,也是不愿替他说句话儿的。弄不好,拿他这个没名堂的出去做了人情,也犹未可知。

    “唉不知今儿家中是何饭菜。”

    麻木了半辈子的冯老爷,只用了五分钟时间,就平复了心情,将方才的一切不快,强行忘掉了。

    而这时,他也终于走到了皇城根下。不一刻,拐入一条宽巷,推开巷口一扇掉了漆的木门,冯老爷终于进到了自己温暖的家.一间小小的四合院里。

    下一刻,冯老爷尚未掩上门,便看到了站在院当中的小舅子。

    小舅子三十许人,身高体肥,腮帮吊肉,身穿一套细棉袍子,羊皮夹袄。

    原本站在院里不知在做什么的小舅子,扭头见冯老爷进门,一甩腕,手中拂尘被甩两出个花,笑容满面:“老爷回来啦?容小的给您掸土!”

    不知为何,冯老爷见到自家小舅子,脸上表情却有点揣揣。一边往前缓慢挪脚,一边堆了个半笑不笑的脸出来:“哦,哦,是唐三啊,怎么在院里站着,不见进屋。”

    话说,当年投资冯老爷的商户姓唐,家中开着两间酱醋铺子。其人除了将长女嫁给冯老爷之外,膝下还有二子。

    也就是说,冯老爷有两个嫡亲大舅哥。

    现如今,唐老爷早已身故十余年。其人身故后,唐家长子唐二接了家业。生性稳妥的唐二,这些年与冯老爷之间只是维持一个普通的亲戚关系,往来并不频繁。

    而今天站在院里的次子唐三,却是个不安份的。这厮没有固定职业,成日价在市面上鬼混。今天做黄牛,明天当私牙,后日又去别人府上做管事,总之,自由职业者,自由的厉害。

    “哎呦!”

    下一刻,被狠狠抽了两鞭.两拂尘的冯老爷,忍不住痛叫一声。

    再仔细一看,原来唐三手中的佛尘,却不是安着马尾的修仙用具,而是安着一捆细布条的粗使家伙,怪不得抽起人来蛮给力的。

    而这时的唐三,脸上堆笑早已不见,手中佛尘,冷不丁行凶后,业已化出另一式杀招“碧海潮生”,将发未发,配合着冯老爷捂胯的苦脸,院中杀气横生。

    “说吧,年上的五十两银子,怎么个结果?”

    “着实是买了年礼拜会了吏部滕主事。”

    “下场呢?”

    “这个.说是回去等信,年后必有好消息!”

    “放屁!”

    唐三脸上的横肉却气的乱抖:“我已着人打探过了,清河同知的缺,早就被人领了,今儿个文书都批下来了!”。

    事到如今,这唐三与冯老爷之间的关系,也就清楚了:风投人和创业者之间的关系。

    话说,历朝历代,但凡首都,都缺不了这样的组合。

    京官清贫,但有着巨大的升值空间,这就吸引了烧冷灶的风投者出现:战略投资者会长期借贷银两给京官度日。一俟京官熬到外放那一天,那么投资者就会以家仆、长随等的名义追随左右。

    等到了地方上任后,那就是你好我好,收回投资,顺便花差享福的好日子了.这种俗称“带肚儿的”。

    听到唐三揭了底,不知为何,原本该惊诧的冯老爷,脸上却露出了一种解脱似的苦笑。

    点点头,他有气无力地应道:“我说年后也等不来消息,想来大抵如此。”

    “哎呦我的天爷啊!”

    看着眼前这个惫懒,毫无上进心的中年男人,平日也算道上有一号的唐三,这一刻突然间看穿了自家这位姑爷的本色,于是他少有的露出了浓浓的悲切之色。

    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唐三咬牙切齿地仰头骂道:“老的老的瞎了眼。”

    再收回两根手指戳了戳自家脑门:“小的小的瞎了眼。”

    下一刻,唐三横过拂尘,颤抖着指向东屋:“白生生的大姐儿,就这么白给了你这背时货。生儿育女,二十年下来,吃过你几口好的?穿过你几件好的?”

    “我老唐家遇上你,是真真倒了邪霉啊!”

    现在的唐三,是真的捶胸顿足了:“老子这些年下来,不算时物,便是白花花的银子,也填了你这劣货不下八百两了哇!”

    “冯背时啊冯背时,我今日算是看明白了,你终是块烂泥,再也抹不上墙的烂泥!”

    终于人间清醒的唐三儿,想到自己这些年的风投都打了水漂,这一刻悲从心起,怒上心来,目露凶光。

    只见他腰一挺,单足翘起,一手引决,一手甩鞭成环,摆出一个“仙人指路”+“举火燎天”的组合杀式,居高临下,充满了浓浓的压迫感:“今日便与你个鳖孙做个了断!”

    这边厢冯老爷见舅爷发了疯,急忙扭腰伏身,双臂一招“狮子缚兔”护住头脸要害,单腿侧蹬欲逃,却是无意间摆出了“降魔踢斗式”的动作。

    当其时,青砖小院中,一汉做金刚怒目状,堪堪跃起欲伤人,另一人却伏低做小,一幅生受之态,却是合摆了一出“金玉奴鞭打薄情郎”的画面出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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