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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三沢混不惧,雨夜逢天狗

    对赤贫穷苦的黔首而言,从十月初霜过后就开始进入一个难熬的季节,天气骤冷,没有吃食还能将就,没有吃的,三两天吃一顿也不至于饿死,天寒就没办法了,厚衣也无。

    白天冒着秋寒劳作,晚上待在四年漏风的破屋里,一家几口人蜷缩在冰冷潮湿的板塌,或挤在茅草堆里相互取暖。

    今秋大雨连绵,即便有骏府派粮救济,也难保不会有穷人家冻饿而死。

    但对於薄有资财,不必为衣食烦忧的富裕百姓而言,神无神有之月则是一个庆贺丰收的月份,乃是走门串户,与宗族、姻亲、邻居、友朋聚会畅饮,据说这是因为在这段时间里,天下各地的各路神仙都会聚集到“出云国”来举行宴会。除了“出云国”把“神无月”叫作“神有月”之外,其他的地方都会叫作“神无月”。

    而如长田家这种广有家产,良田千石,门下徒附、奴婢成群的大家豪族而言,十月更是一个格外忙碌的月份,不但与寻常百姓一样,聚族饮宴,会友亲朋,更要抓紧时间耕耘土地,蓄养肥力,并将门下的徒附、郎党,编练行伍,积极备盗。

    不管是赤贫百姓、亦或温饱中家、又或豪强大家,这些都是‘良民’在十月时的标准生活,对像三沢左兵卫这样不事农田,以匠屋为业的‘秽多非人’而言,十月份对於他而言与其他月份并无太多区别。

    他们不事生产,不需要像‘良民豪族’一样忙于农事,也不必为缺衣少食而担忧,作为贱役也甚少有国人众愿意跟三沢家来往,而寻常百姓也因为畏惧而不敢登门,日子还是和过去一样,每天带着随从,巡查部落民在匠屋内的劳作。

    便在高师盛、长田盛氏等人出发前往郡治佐久城后不久,就有秽多非人向他禀告,三沢左兵卫闲来无事,正与匠屋主人饮酒,放下盏碟,皱眉问道:“有话便快说,没话就滚,支支吾吾的杵在我面前碍眼,到底想做甚?”

    那部落民忙陪笑见礼,小心翼翼地说道:“见过长吏,小人方才路过乡道,远远看见长田家的人往东边方向去了。”

    “东边?”

    “没错。”

    “长田家的人去那边,关我什么事?”

    “是是是,小人想到郡治就在东边,会不会是要去郡里……”

    三沢左兵卫,瞧了说话这人两眼,心里咯噔一下,有种说不上来的烦躁感觉,心里想到:“却不曾听闻长田家与郡里有什么亲戚……莫非真要帮那乡佐讼告我不成?”随即又自己嗤笑出声,别说代官因畏惧骏府法度的处罚,受到豪强欺压也不敢上报,就算上报,他也是占着个理字,从来没听说过有让秽多非人向良民输捐的道理。

    又瞧了瞧眼前这个小庶,见他衣衫褴褛,面有饥色,搓着手眼巴巴看着自己,就明白这是天寒少食,日子快过不下去了,指不定是想拿这个消息来诈唬一番,骗些赏钱。

    他心底不屑这种小人行径,但还是从怀里摸出一吊铜钱,也不看数目多少,站起身走过去,塞进对方手里,随口打发道:“天凉了,怎也不去添件新衣,这些钱且先拿着,有消息不妨再来告诉於我。”

    “这怎使得……”

    “让你拿着便拿着,我左卫门送出去的钱何时有再要回来的时候?”

    一直目送报信那人远去,才转身回匠屋继续饮酒。

    匠屋主人才开口,担忧地说道:“左兵卫不会真出什么事吧?”

    “能有什么事?”夹起一块昆布扔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含糊的说道:“咱们不种地,也没受水患多少影响,但粮价肯定是已经涨了,把钱粮都交出去赈济,到时候吃什么喝什么?他们良民是人?难道咱们这些部落民就不是人,就该活活饿死?这官司就是打到骏府城也是老子占理!”

    三沢家在本乡横行多年,深知人力有时穷,想长盛不衰,非得集部民之力,借助郎党之势,维持家门不堕,故此对门下劳作的秽多非人都很厚待,肯出钱、愿抚恤。

    只看匠屋左右清一色的整齐的连栋长屋,宽敞透亮,平素的日常吃用也都是一视同仁,他吃什么,秽多非人们就吃什么,从无半点苛待,就不知道比长田家强到哪里去了。

    匠屋主人想了想,还是劝道;“纵使不输捐钱粮,也还是放些部民过去帮着劳役,同为骏府奉公,总不好闹得老死不相往来,谁知咱们日后求不到人家身上?”

    “近些年来,就不说乡间小民,便是滨名、石松、大井这些豪族国人,也不敢再肆意欺压咱们外出帮佣的部民,还不是靠着我带人跟他们狠狠打了两场恶仗,让他们知道了厉害,这时候服软,信不信过上几日,又要欺上门来!”

    匠屋主人答道:“正是因为往日受他们欺压,才更应该跟这个新乡佐结好才是,我听人说,他是郡守的姻亲,好像还是外侄,能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为好。”

    三沢左兵卫被念叨的烦了,干脆扔下筷箸,起身迈步出门,仰望天色,见头顶虽是晴天,但远方似有乌云翻滚,不禁后悔道:“早知如此,夏收时就该有多少粮食,就收多少粮食,现在趁着大雨绝收,转手一卖起码价格能翻上一翻!”

    秽多非人多不事生产,没甚田地,多以走商帮佣为生,但有一桩好处就是平时吃用,全靠他这个长吏按户收钱,统一集中购买分配,不论家境贫富都还能过得去。

    这两年粮价还算稳定,他也就没有在土仓存储太多米粮,再加上不少於财都拿出去放贷生利,所以才态度强硬,抵死不从骏府之命。

    …………

    高师盛等人乘坐牛车,出离平山乡后便转上本坂通。本坂通是东海道位於远江国内的一段街道,又称姬街道。由三河国内的嵩山宿起至远江国的气贺关所止,中间跨越远叁两国境内的一垰、两郡、三宿场,沿路尽是人烟稠密的富庶所在。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东海道是律令时代设立的五畿七道站路之一,属中路道。据说律令时代东海道的道路,远比镰仓和室町幕府更加宽扩,建设的更加繁华。

    镰仓幕府为了加强对京都朝廷的控制,在东海道沿路,广泛建立传马驿站。

    京都到镰仓之间的通常行程约为十二到十五日,传马的紧急通信开始了定为三天或四天。但是和古代律令时代制定的驿站不同,传马的驿站制度,因为道路构造的贫弱而被废除,变成了依赖人的脚力来传递消息。

    沧海桑田,长年征战不休,将前朝遗迹摧毁的一干二净。让人连凭吊之地也找不到几处,却也是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平安朝时,太平景象里十里一站,五里一驿,行人商旅如潮,连衽成帷,举袂作幕,挥汗似雨的壮观场景。

    太阳逐渐西沉,跌落群山,萧索的秋风,卷起乌云遮掩月光,倾盆大雨瓢泼也似地倾泻下来,白茫茫的雨水,仿佛连天接地,无穷无尽。

    车队行进在一望无尽的旷野之中,昏暗难见的夜色里,道路两边,三三两两的榎树,直到近处才能看见。迎面的风雨灌入口鼻,铠甲湿冷,冻得几个体弱的随从扶着车辆,哆嗦不停。

    长谷川隼人驱马游弋,从前方探路回来。到青木大膳身边,言语几句,青木大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点头示意他去向牛车回报。

    长谷川隼人勒住缰绳,控马来到牛车旁,大声嚷到:“乡佐,咱们运气不差,前面二里半远有个废弃的早马场。”

    早马场是远江土话,驿传的意思,也就是驿站,用来传递信件,还有供行人借宿的功用,承元四年镰仓幕府第三代将军源实朝的妻子丹后局在旅途中遇到了盗贼,镰仓幕府在骏河以西的驿站里设置了足轻驻守,保护了旅人。

    自此每个驿站都设有足轻长屋、米仓,按照人马七八遣之法,幕府在各驿站免除田租,给予马匹的土地,支付继飞脚供米和商宿供米后,还给予住宿费补贴,有时借给金钱,以此来保护,帮助了驿站的人马解决补给和维护问题,但是负担仍然不小。

    大的驿站往往有传马百匹,牛数十头,以供骑乘和拉驿车,因为战乱多是入不敷出,这几十年来废弃了不少,肯定是没有人驻守,来接待保护过往客商、行人,不过看长谷川的意思,当是还有几间屋敷能住人。

    高师盛坐在车里风雨不侵,但却很关心随从,更何况雨夜行路,也实在不安全,他谨慎道:“这些年来,东海道沿路的驿站基本都荒废的差不多了,突然有长屋能住人,总让我觉得不对劲,你和付盗带几个机灵的人,摸过去悄悄,看看是不是贼人的藏身的窝点。”

    等长谷川隼人领命走后,他放下竹帘,接过弥七郎端过来的热茶,牛车内室规格极大,不但设有左右卧榻,中间还安放一张茶桌,桌案上架设有小火炉,供人取暖,烧水煮茶。

    长田盛氏问道:“乡佐是不是太小心了?这种天气就是真有盗贼,恐怕也没心情思出来打家劫舍。”

    “小心无大错,万一真有盗贼咱们这点人马,不是自投罗网么?”

    长田盛氏不以为然,此回出来挑选的护卫,都是他家常年雇佣的用心棒,各个武艺娴熟,又都披挂铠甲,骑马携弓,真在雨天碰上盗贼也是不惧。

    咆哮的雷声滚过云层,夹杂着震耳欲聋的霹雳,不时有电光如同火蛇,撕裂厚重的天幕,一闪而逝,令人觉得对面的远海和山峦,在这天地神威之下,岌岌可危。

    高师盛也不禁侧然,犹疑是否真的是鬼神发怒,卷动汹涌波涛,兴风作浪,心道:“早知明早再走就对了。”本想连夜赶奔郡治,结果车队走到野地里,突然下起暴雨,连个供人借宿的地方都不好找。

    长谷川隼人策马急奔,呼啸而过,青木大膳带着七八个骑从,紧跟在后,驿站不远,二里地转瞬即至。

    乌云完全遮住了月光,暗沉沉地天色,十几步外,就完全看不清人,风雨更加冷冽,长谷川隼人缩了缩脖子,咒骂一声:“这狗天气,下起雨来简直没完没了。”

    青木大膳伸手止住他说话,嘡啷一声抽出太刀,长谷川隼人吓了一跳,转马回身,去摸挂在马身上的碎金棒:“出了何事?”另一个伴当“嘘”的一声,也抽刀在手,直指前方:“看!”

    五町远外的驿站,突兀地矗立道旁,占地方圆宽广,前边驿站长屋,后边的残垣断壁依稀能看出来,坍塌前是粮仓,几点灯火,明灭其中。

    前不着村,后不见宿。暴雨滂沱,这座荒废已久的驿站,怎么会住有人?长田家派来的从骑面面相觑,先前抽刀那个,立刻拨马回转,去通知后面的车队。

    长谷川隼人咋舌不已,之前他来时,还不是这样,疑惑道:“难道是闹鬼,有野寺坊出来了,早知就该带上证弘和尚,咱们顶多能杀人放火,退治妖怪还是得靠人家和尚们的本事。”

    野寺坊是东海道流传甚广的一类恶鬼,生前是香火衰败的寺庙主持变化,专门躲藏在荒僻野院里,吞吃过路行人。

    青木大膳沉默寡言,根本不屑於陪着他在这里胡说八道,别说世上根本没有鬼,也别说和尚能变成野寺坊,就是真个大江山鬼王酒吞童子现身,他也能一人一刀杀个干净。翻身跳下马,借着漆黑雨夜的风雨声,掩护行藏,悄悄摸近驿站长屋的门口。

    长谷川隼人小声命令剩下那七名从骑:“跟紧付盗,小心查探。”

    一行人散开,留下两人看住马匹,接应后队。剩下的默不作声,两人一组,跟在青木大膳身后。驿站内隐隐传来声响,一个光头正在里面唱歌起舞,口音古怪,人影在壁上乱晃。青木大膳皱眉,长谷川隼人低声说道:“付盗,我说什么来着,果然是闹和尚吧!”

    这个地方,怎么会有出家的和尚?屋内说话声、起哄声,此起彼伏,吵得人心烦意乱,只能听出杀··抢···这样的话。来不及寻思里面,到底是人是鬼,长谷川隼人抬眼望去,一个人摇摇晃晃的从驿站里走了出来,大约是要方便,敞胸露怀,手搭在腰间想解裤带,出门左拐,正好和贴在墙边的青木大膳,照了个面。

    那汉子一愣,青木大膳手起刀落,鲜血四溅,直接将之活活劈死。临死前,那汉子痛叫之声,甚至盖过了滚滚雷声,驿站内众多声音,顿时戛然而止。

    一不做二不休,这位鹿岛剑豪索性一脚踢开了半掩的门户,扯着那汉子的尸体,直接丢了进去,惹出一片惊叫。

    他闪身进去,刚要大开杀戒,随即又猛的倒退出来,一把拽上门,回身提醒道:“几十名山伏天狗,要小心了!”

    长谷川隼人先是一愣,随即明白山伏天狗并非指僧人或者妖怪,而是说里面有几十名,专门流窜山野的盗匪团伙。

    一名机灵的从骑马上回去通报自己的主家,剩下的人加紧脚步,奔到门边支援付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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