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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三束町夜观力士

    天色渐晚,高师盛训诫几句后便就放众人各自休息去了。

    佐久城地处敷知郡中部,并不与外敌接壤,加之今川氏吞并三河国后,远江承平多年,未见兵戈扰乱,宵禁之令更多是虚应故事。

    况且高师盛还是验看过告身铜牌的骏府代官,招手唤过一队路过屋敷门口的巡夜足轻,知会带队的组头一声,让其给自己留着营门,高师盛便就与长田盛氏领着几个伴当,直奔营砦对面,灯火通明的城下町而去。

    佐久城下的三束町,属於典型的武家町。里面集住着不少旗本备中武士、足轻的亲属,论起繁华热闹,比坂本通沿路修建的诸多宿场町自然是远远不如,但也是要比善光院外的乡下肆场强上许多。

    城下町的百姓都是惯会做生意的,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军营,那就专门做住着的军队的买卖,和沿路过来更换关文的商队的生意。

    出于城防考虑,三束町距离佐久城颇有一段距离,建设在滨名湖畔,向左望去还能看见栈桥码头上停泊的船只,今川家水军主要集中在滨名湖西南岸的舞坂宿,所以高师盛看到得多是小早船,并无关船,至于安宅船只有濑户内海的诸多水军海贼才养得起。

    三束町周围有二间(3.6米)宽的壕沟,只有沿着太鼓堀方向的一个出口,这也是武家町的特点,主要是为了方便管理和防御。

    高师盛等人进去之时,倒是没有受到阻拦盘问,把守在太鼓门前的足轻,只是随意扫了一行人几眼。

    见他们皆是武士打扮,以为是附近军营里的武士老爷休沐,来町内找乐子,组头便挥手让人放行,倒是让准备解释自己身份的高师盛略觉诧异,但也没有多事,在长田盛氏等人的簇拥下,大摇大摆的直接进了町场。

    虽然入夜,但町内仍旧喧嚣热闹,町道两边的居酒屋和茶肆外,店里都派人站在门口,招揽过路客人,在大店之内的雅室里,还有琵琶艺人弹唱助兴。

    在路过一家红笼高挑的游廊馆时,有几名游女见高师盛和长田盛氏穿着锦衣华服,立时想要过来,拉扯他们进屋消遣,但还没等靠近,就被弥七郎抢先一步,上前呵斥后退,惹得正跃跃欲试的长谷川隼人和小野忠明,大为不满,抱怨连连,嫌他坏了两人的好事,落在队伍最后,恋恋不舍的回头顾盼。

    拿这两个没见识的乡下泼皮,也是没有办法,众人索性就不理会。

    “乡佐,要不要先去我家的店铺坐坐。”长田盛氏在前头引路,他家在东海道各郡的郡治,都开设有产业,往常在乡下呆的气闷,就会来郡治小住,顺便从账上支些浮财,供他日常花销挥霍。

    “不急。”小心避开一个扛着棒手振,沿街叫卖的货郎,高师盛站在一家能剧舞台前,饶有兴致。

    台上表演的狂言猿乐戏,一人扮成山中猿猴,一人扮成验修僧,用滑稽幽默的对白,相互挖苦取笑,逗得弥七郎拍手大笑。

    看了没一会儿,众人的目光又被一阵震天的呼喊声吸引,前方不远处的角抵校场正在举行‘相扑劝进打’。

    两名身高体壮的昂藏大汉,赤裸上身,只穿犊鼻短裤在角抵场中扭抱滚打,呼喊不绝,角力相搏,端的是震天动地,看的两旁观战众人,挥抄呐喊,颜役目不停敲着小锣,绕场圈走,催促观众下赌注。

    相扑古称角抵,亦称角力、角觝。始见于《秋津书纪·垂仁纪》自垂仁大王七年七月七日,野见宿弥跟当麻蹶速角力取胜的故事。

    角抵是在奈良时代以后才开始兴盛,养老三年,朝廷设‘拔出司’,后改称相朴司,角抵也正式改名为相扑。

    平安时代,每年七月七日都有相扑节,镰仓时代以后作为武士的武技而在武家中盛行,发展到时下已经成为罕有的全民娱乐,且与民间祭神、驱魔、庆祝丰收和占卜生产凶吉等日常息息相关的事情拉上关系。

    如每年插秧节,都会在滨名远海的滨名神社里,安排相扑名士表演单人相扑,把看不见的神佛精灵,当成对手举行祭祀仪式,且神社内的大祝神官也会亲自下场,表演象征性的相扑。

    神官们扉开祭神仪式,就会分成两组,对峙双方互相推搡、推胜者一方被认为是当年能够取得农业丰收。

    镰仓时代,在镰仓的鹤岗八幅宫神社一带供奉着相扑十六番。武士门弟中所喜欢的《曾我物语》里就有河津三郎同俣野五郎的相扑,以及后来织田信长在近江常乐寺举办的相扑,都是很有名的活动。

    由祭神相扑演变成为修缮神社和寺院而举行的化缘相扑,则是从室町时代末期才开始盛行的,最早有明确记载的是在正保二年为重建光福寺,举行了十天的相扑表演。

    建御雷神同建御名方神的争夺故事也可看成是有关相扑的传说,但其中的握手动作是古代相扑的招式,相扑的四十八手早在镰仓时代就已经编出来了。

    市井相扑手,则如武士一般皆有名号,通过父子师徒相传。镰仓幕府就曾传令:“须择诸道州郡膂力高强、天下无对者,方可夺其赏。”

    除了幕府朝廷外,民间亦有以相扑设擂,进行公开角力,胜者受赏物品有:旗印、银牌、彩缎、锦衣、马匹等,除了眼前这种声势浩大的‘相打’外,还有小儿相扑、乔相扑、女子厮扑等多种方式。

    包括但不仅限于,历史人物、鬼神恶灵、神佛夜叉等等装扮,之前高师盛等人看的猿乐戏,也有两个又矮又瘦的胆小鬼,装扮成相扑力士自我吹嘘,相互揭短的表演桥段。

    眼前这二个壮汉,头梳朝天髻,涂面绘眉作怒目鬼神之相,浑身雕青刺绣,或者般若,或者夜叉,盘曲身上,随着肌肉张起,宛如活物一般。这属於是乔相扑分支的鬼神相扑,最是吸引人围观追看,往往一设擂,就是连续进行‘劝打’短则数日,长则月才能决出胜负。

    一名尺八笛手吹奏调子,校场两侧十来面小太鼓,催促急槌,环绕圈围,跟着两人动作,如骏鹰伴飞,似龙吟虎哮,震荡不绝,周围百十名观战赌徒,奋臂嗔呼,呐喊助威,看得高师盛也不禁热血沸腾。

    长田盛氏最喜欢这种热闹场合,见他有意下注,示意左右上前拨开围观众人,往里挤进去。

    被推搡的赌客,本来还不乐意,正想发作叫骂,但一看来人穿着富贵,又有健奴开道,也不敢在多说半句,乖乖避让出一条路来。

    长田盛氏见对方服软,更觉得意洋洋,走到赌桌前,伸手摸出一袋银小判,咣当一声扔在桌案之上,回头问道:“乡佐买谁胜!”

    高师盛洁身自好,对博戏并不感兴趣,但见长田盛氏等人兴致勃勃,就连青木大膳这个无欲无求的鹿岛剑豪,都在校场驻足不前,倒也不愿扫大伙的兴致,问道:“这两人可有什么讲究?”

    这是在问两名相扑手的家门出身,过去的胜败如何,有家门传承的自然要比野路子强,同时也决定了相扑手的出场身家,胜败场次高低则跟赔率有关。

    记录赌账的颜役,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奢遮人物,见有大金主看赏,又听来人有官身,赶紧过来讨好,远远的就喊道:“借过!哎!让一让!让一让!”

    “见过长田大家,您可是许久未来捧小人的擂场了!今日过来没有别的,一会我做东请诸位去花柳街二浦屋赴宴,正好最近刚从骏府城,请来了一位花魁太夫!”这颜役年近三旬,笑起来是和蔼可亲,走到近前,将手中铜锣放下,向着众人团揖一礼,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有‘见习役’将银钱数目清点好了。

    “敢问贵人名姓!”

    “相马新九郎!”高师盛报得是自己的通名,而非本名,毕竟作为武士来这种地方有失体面。

    颜役老板显然也是知道,这是个假名,对於这种既想耍乐子,又自矜身份的武士老爷,他见得太多了,谨慎却又不失热络的介绍道:“回禀相马大人,正在校场角抵的两位相扑力士,都是小人场中最有名的好手,一个叫般若五郎,一个叫夜叉右卫门,要么说您这样的贵人总是武运昌隆,一来就碰见最精彩的赛头,这两人都是近日打擂的横张达人、常胜关取,不过谁能稳赢,小人也说不准,毕竟博戏买得不就是个运气么?”

    “吁!难道我还能占你三户老板的便宜不成!”长田盛氏嘘声道。

    这话说的太过於圆滑,等于是除了告诉两人的名号外,其他有用的一句也没有多说,不过三户老板就是指望着这个吃饭,总不能当众泄露机密,承认自家暗地授意,操纵胜负。

    高师盛本也不看重输赢,也不计较许多,笑道:“我便买那人了!”说完伸手指向夜叉右卫门,不单是他的官位右兵卫中带个右字,更是他很喜欢夜叉右卫门身上的纹身。

    夜叉右卫门背后纹有一头正在撕扑噬人的笑天夜叉,被夜叉撕咬的那人,半个头颅已被这头恶鬼大力扯下,只看残存挣扎在巨口獠牙中的半截残尸,通过服饰辨认,那人分明是一尊佛陀。

    这幅明显取材佛祖释迦摩尼还是凡俗慈力王时舍身饲鬼,感化夜叉为八部天龙的典故,只是此刻被这位力士纹在身后,却丝毫感觉不到佛陀悲天悯人,只能看到释迦摩尼丧身鬼口,落得尸骨无存,着重凸显出夜叉恶鬼的凶狠暴戾。

    也就只有相扑力士这种宽厚高大的壮汉,才能撑得起这幅纹身,唤做普通人,恐怕只是单单夜叉自身都未必能纹得下。

    在佛宗盛行的当下,有人敢纹这种亵渎佛陀的纹身,绝对是需要相当大的胆勇。

    实际上相扑手在自己身上纹绣十分普遍,主要原因也是为了招揽看客,引人下注,帮擂主赚钱,毕竟打擂多在各地是流动性举办,在交流通信不发达,甚至可以说迟缓的战国时期,地方百姓又认识这些相扑手是谁,过去有那些胜败战功,纹身显然就容易让人记住,所以相扑手的名号多是和纹身有关。

    这两名相扑手的名号就来自于於身上的纹身,也确实做到了博人青睐的目的,连高师盛这样对角抵无喜之人,都忍不住围看。

    见金主发话,三户老板立刻让人书写好一面长幡,立在校场醒目处,让手下帮闲大声呼喊:“相马新九郎大爷看赏夜叉右卫门骏州二分银判十二枚!”

    “相马新九郎大爷看赏夜叉右卫门骏州二分银判十二枚!”

    “相马新九郎大爷看赏夜叉右卫门骏州二分银判十二枚!”

    连气也不缓一口,足足连喊了三遍,帮高师盛和夜叉右卫门在众人之间,扬名立万,惹得围观众人一片喝彩叫好。

    长幡唱喝,一则威目,一则扬名。都是角抵相扑,为了招揽顾客的手段,同时更极大满足金主的虚荣心,促使其继续投注,或者即便输了,有之前有这么多人喝彩捧场,也不至於翻脸变卦,砸场子闹事,影响生意。

    高师盛没觉得如何,但长田盛氏等人可谓自诩出尽了风头,财压群穷。

    受到金主打赏,校场中的两人自然不能再虚招磨蹭,直接亮出真本事,扭打一团,各自怒目圆睁,身上肌肉贲张,相互较力,试图将对方摔倒。

    围观赌客给二人助威的喊叫声渐渐停下,屏息凝神,静静地等待二人决出胜负,角擂的规矩就是如此,没有大金主看赏时,往往都是靠一些花哨技巧,故意斗得旗鼓相当,招揽人围观,一但有足够多的赏金入手,这时候就需要快速分出胜负。

    般若五郎在僵持之下,逐渐有些力不能支,落於下风,被推得连连后退,在细软的泥地上犁出两道足痕,夜叉右卫门乘胜追击,往前踏了半步,双手紧紧抓住般若五郎的胳膊,以右足站稳地上,伸出左腿,想要绊倒对方,只听得‘嘿’得一声大叫,又听‘哈’得一声怒吼。

    但见场中烟尘滚滚,当一人将另一人抱起摔倒在地上时,围观众人隐约感觉到地面都在晃动,恍惚里看到的竟好不似两个壮汉在角抵扑打,而是两头巨大的般若鬼和夜叉鬼在厮杀搏斗。

    满场尽是倒抽冷气之声,无人说话,各个目瞪口呆。

    却是夜叉右卫门被狠狠地摔出场外,让般若五郎用力压在身下。

    注释一:颜役目,是指靠脸面在町人之间的混饭吃的特殊职业,可以理解为江户时期的极道份子,现在雅库扎组织里还保留‘颜役目’,不过有的改叫做‘取缔役’,也从社会人变成了律师、财报会计这种文化人跟警视厅周旋,这算是与时俱进。

    注释二:虽然江户时期才出现以盈利目的正规‘相扑赛’,但相扑作为一项难得的全民参与的娱乐活动,很早就走入民间。

    关取是相扑段位,不过段位是近代才出现的,这里只是引用,方便描述和理解。

    战国时期夜生活,其实还是很丰富的,当然仅限於京都、骏府、一乘谷城这种很安全的大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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