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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君臣博弈

    退。

    再退。

    三退。

    宗室们踉踉跄跄起身,满腹悲苦,大王对他们宗亲早就离心离德,现在连审判都未曾下达。

    就驱逐而走。

    他们就是天地里的污秽,是跳进黄河洗不脱的谋乱叛臣。

    叛国之罪,叛国之族。

    该也,该也。

    不敢耽搁,他们相携跪退:“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大王万岁万万岁!”

    “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顺潮的人流中,有一股弥漫的血腥味被送入鼻端,在这群宗室们跪退时,有一身高八尺的血人迎着风雪而来。

    他满目霜寒和沧桑,身上鞭痕遍布,宛若被剥下了一整块皮囊,斑驳剔透的红色,越走近越能看见里头污浊的经脉。

    他轰然跪地。

    声音劲气十足,如叠浪一般在每个人耳畔连绵:“败师辱权,罪名李信有负大王重信,有负秦人重托,前来请罪!”

    风雪中,不过片刻。

    嬴政从殿内走出来,他身着大氅,一双幽深的眼底含有雪光照不透的锋利。

    如此强悍的王道气息萦绕在混沌风雪中。

    让人不敢直视。

    年轻将领跪伏在台阶上,后背紧绷,鼓囊的肌肉挤压皲裂的血肉沁出。

    他甘等屠刀落铡。

    终究也是年轻,能有二十万灭楚的无双胆魄和壮勇之心,拥有扬鞭遥指视战场为不休功业的所向披靡。

    却难以背负这二十万英魂的沉重。

    嬴政垂下眼来:“李信。”

    李信哽咽不止:“君上.”

    “错不在你,在孤。”他道,“孤才是大秦的罪人。”

    *

    银炭毕波。

    燎炉上架着果皮干,酸涩的气味弥漫到整个室内。

    王翦手持着铁架,正在拨弄着炭块,冷不丁挨老妻一顿骂:“哎哟,叫你别老躺着瞎琢磨,干点活,让你看个火,你看看这些炭都被你糟蹋成啥样了,一边烧一排,堆的整整齐齐的,你当排兵打仗呢?那中间呢,中间没炭,也不打算站人,就冷烤是吗?”

    “.”

    王翦被骂得不吭声。

    他将炭块又挨个拨回来。

    王老夫人瞅他这副倔驴样子,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出去了。

    过得一个时辰。

    王翦将烤干的果皮装罐,挑出两三个小块的果皮,泡着热茶坐在长案上独饮。

    窗外白茫茫一片。

    这间茅草屋,位落于奢华王府里的偏僻一角,空荡荡的室内,地上摆的还有些陶瓦罐,里面有老妻给他腌的酸菜,旁边是一大片菜园。

    过几个月,如果他王翦没有去打仗的话。

    他会种一些小葱,葵菜,藿菜。

    如果去攻打楚国的话.

    还在他思忖中,逆子王贲卷着风雪回来了,他进屋就将靴子蹬的踏踏响,浑然不顾还在坐着喝着热茶的老父亲。

    伸手将大肚陶罐的口遮挡一下,王翦看着扬了一屋子的灰。

    他心想:这小子,又欠抽了。

    “老爹,俺们秦军败了!”

    照惯例,儿子进来先得嚎两嗓子,他嚎完后,俊俏的眉头压紧,身形如电的坐在他对面,“老爹,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王老爹饮茶:“整个秦国都知,你老爹还没眼瞎耳聋到那个份上。”

    “大王降罪于宗室,秦国都乱了套了。”

    “大王降罪于宗室。如何降罪?”

    “集体自尽于咸阳殿,死了好多人。”

    “听谁言谈。”

    “蒙家蒙毅,他不爱打仗,现在侍奉秦王,转圜于官制之中。”

    王贲拨弄身上的玉扣,发出铿锵脆响,“老爹,你在那次大会上那般作态,莫不是猜准了此战会败?”

    王翦平平淡淡:“哪般作态。”

    逆子浑身肌肉紧绷,流畅如一尾梭子鱼,头颅半低,然后用余光觑着他,“.惺惺,惺惺作态。”

    “砰”的一声,陶罐四平八稳的离案飞起。

    在王翦一掌拍下的时候,王贲跟个鬼影一样消弭于无形,早已靠着门框瞅他,“昂?爹啊?”

    “军中常言道,老夫对你太过苛刻,从无给过你重任,就连领军伐魏,你也是亲自游说的秦王和官署,兴许你的才能入了秦王眼,兴许是别的,老夫不想知,但除去你是老夫儿子,你这个将领当得,在老夫眼里不够看。”

    王翦冷笑。

    这话说得难听。

    王贲脸庞隐隐变色,多年被父亲的打压和贬低,从小躲闪的棍棒和无数的否认,已长成了他无法磨灭的伤疤。

    哪怕自己领兵伐魏功成名就,成为秦国的新锐将领。

    瞧见他紧握的拳头,王翦沉闷老练的双眼波澜无惊,“说你两句,还太嫩。”

    又道,“老夫再告诫你,在伐赵的时候就告诉过你听,秦国的长剑,指着的是天下。”

    “天下不在于伐,而在于治,怎么治,如何治?你可有想过。”

    “秦国灭了韩国,赵国,魏国,燕国已被秦国日削月割,早已名存实亡。秦国的版图还在不断扩大,秦国的财富早已堆袭成山,这时候秦国需要的是什么?”

    “李信大谈的伐楚战略,有错么?不失为奇策么?老夫老于军旅,秦国那么多善战者,听了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国蔚统领灭国军事,他难道没有首肯么?其他的文官呢?秦王呢?”

    “以遇名主,便是天时,秦楚交锋,便是地利,失了人和,芈启叛变,李信这一役大败特败,怨得了谁么?险中求胜,成便名垂千古,秦国裨益自不多说,可若是败了呢。”

    “战场变化繁多,李信冒进突袭,楚军天然熟悉地势借此反击,拖到中途,早已经败了。芈启的反叛不过就是败的更为惨烈一些,对于一支族群来说,家国一体的信仰是几乎不可磨灭,待在秦国的楚室,不亚于楚国的屈景昭三家,他们会逐渐侵蚀,瓦解,分散君王的王权。这点君上看得通透极了,伐楚败因搂带的不是芈启还会是任何芈姓,熊姓的宗室。”

    “攻取天下如何?战功赫赫的王家又如何,鸟兽尽,良弓藏啊。”

    “复辟周王朝的分封制吗,以秦王的秉性该要成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业,楚室又当如何,秦王不在,楚室若在,楚国便会在百年以后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延续。”

    王翦看着自己这个倔驴的儿子,放下陶罐道:“这场战役败了,秦国痛失二十万精锐,丢失盔甲辎重粮草重械无数,秦军败了,秦国败了,可秦王,真的败了么?”

    王贲并非听不懂。

    可他年轻,炽热,满腔热血。

    勃勃然以为世界的秩序不过就是攻城伐地,迟暮的战场上也会燃烧起火烧云般的霞岚。

    简单到胜败只是驰骋于生死的快意人生。

    他耸了耸肩,“君上是天下第一明雄君霸主,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老爹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虫,你怎么知道君上在想什么?”

    “.”

    王翦真想把他当成抹布一样踹出去。

    抹布好歹都能吸点脏水。

    就他油盐不进。

    他不耐烦的皱眉:“出去出去,去帮你娘腌菜。”

    “娘本来要你打下手的,你笨手笨脚的,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怎么还唆使起我来了。”

    王贲甩甩胳膊甩甩腿,流畅的下颌线一扬,“我不小了,我可不上当,本将可是秦国的大将军,腌什么菜,你带头腌,我就去。”

    “气焰不小。”

    王翦语气淡淡:“哪天你从马上摔下来了,可别喊疼。”

    “打小抗打抗摔,皮实耐揍!”

    英俊的少年郎过来给他满了一杯水,道,“老爹,你说,败楚一事,究其罪责,君上会惩罚李信吗?”

    “老夫又不是秦王,怎么知道秦王在想什么?”

    “如果痛罚杀之呢?”

    “老夫灭赵,燕,你灭魏,七国天下,王氏占三。”

    王翦喟然一叹道,“历史多少兴亡沉浮中,咱们王家,不拘泥于富贵,懂得急流勇退,方才为智者。”

    小子道:“不,还有一国,老爹,赵,燕,楚,楚国也是你的。”

    王翦目光露出了极其细微的惊诧。

    王贲道,“秦王不是六国昏昏然的庸者,他勤于政事,善待功臣良将,更是广开言路,水攻魏国他全然放手,不加诸多限制,兄弟们都说,他当大王,我们打得才叫舒坦,轻松,畅快,我们敬畏他,更要相信他。”

    他梗着脖子又道,“老爹,儿子全打听好了,大王才没有惩罚李信,他没有迁怒任何人,他英武不凡,犹如天神临世,是举朝叹服的明君,老爹,你忖度过头了,别多想了,秦王叫你打仗就快去打仗吧。”

    王翦握着陶罐喝了口水。

    “你要去种田,本将可不去。”

    王贲说完走了出去,“给本将一柄秦剑,杀得那楚军屁滚尿流。”

    王翦喟叹:“兔崽子吵死了,可算走了。”

    不过年轻也好啊。

    他又摇了摇头,“就你兔崽子知道知道成天挂在嘴边,老夫成天懒觉没耳目的么?”

    贲哥是政哥头号马仔(¤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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