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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再入杨府2

    然而若能成就商、周之大业,太师何吝举足?周代八百余年天下,皆是文王所肇。

    文王当年囚于羑里,犹未尝以『垂垂老矣、力不从心』自况。

    太师今日身居高位,掌控西京,何以竟出此言?”

    他抬手朝厅外一扬,语音激昂:“太师请看,此地西滨沣水,东望伊、洛,正是镐京故地啊!”

    杨素既然言老,李药师便高谈文王,希望能激得杨素动心。

    同时在话中点明伊水、洛水,将目标直指东都洛阳。

    杨素此时以尚书令兼领太子太师,所以李药师称之为“太师”。

    李药师的言辞虽然耸人听闻,杨素却不为所动。

    他淡淡一笑,说道:“药师,所谓『天作高山,太王荒之』。

    周的兴起,乃是经过父祖数代的经营,绝非一人之功。

    纵使如此,若是不得商纣昏暴,仍不能成就大业啊!”

    李药师道:“太师,商纣之昏,不过宠一妲己,弃一王叔;商纣之暴,不过凿一酒池,筑一肉林。

    如今之昏,却辱及先王后宫,伤及兄弟手足;如今之暴,更凿运河三千里,筑宫室十余处,造船舰万余艘。”

    他双拳紧握,慷慨豪情溢于言表:“太师今日若不举事,尚待何时?”

    《尚书.牧誓》谴责商纣“惟妇言是用”,此“妇”即是妲己。

    又“昏弃厥遗王父母弟”,指责商纣不能纳比干忠言。

    比干乃先王的同母兄弟、商纣的嫡亲叔父,所以李药师称之为“王叔”。

    杨素闻言,却是苦笑:“正是时机未到啊!药师,你也知道,远者夏桀、商纣,近者秦皇、汉武,国家之灭亡,都并非只缘于一朝一夕之昏暴。

    乱亡之世,短者数十载,长者十余代,须待得人力、国力消耗殆尽,然后才可以诘之攻之。”

    他缓缓摇头:“百姓只消尚有隔宿之粮,朝臣只要还有眼前之利,不到山穷水尽,孰肯置身家性命于万劫不复之地?”

    杨素语音一顿,望向李药师:“药师,你在汲县数年,当知仅仅黎阳一仓,便可供全国多年之食。

    就算年年凿运河,月月筑宫室,距离山穷水尽之日,至少尚有十年,此乃天时之弗予。

    老夫远在关内,而洛阳却在诸仓环绕之间。

    一旦兵戎相见,粮饷在于彼端,此乃地利之不逮。

    如今徭役虽重,但官兵仍有俸可领,黎民尚有粮可食。

    祸患不及于眉睫,官民便不思征伐,此乃人和之未济。”

    这位老太师长叹一声,摇头而道:“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此三才无一有利于我者。

    倘若今日举事,莫说商汤、周武之业,纵使欲为王莽、曹操之徒,只恐尚且不能啊!”

    仁人志士心中,鲜血涔涔淌下:“难道……难道太师便忍见黎民百姓置身水火之中,多受十年苦楚?”

    杨素凄然笑道:“药师,你可记得令舅当年,所愿不过『善终』二字?如今老夫心中所愿,也仅是如此而已。

    你当年鼎力相助令舅之愿,何独今日不肯成就于老夫?”

    仁人志士毕竟不能只顾黎民百姓,而必欲置相识十余年的父执辈于万劫不复之地。

    李药师听杨素提到舅舅,原本紧握的双拳,已然缓缓放松。

    面对眼前这位垂垂老者,此时心中慷慨豪情俱去,仅余些许同情。

    他暗自叹息一声,躬身拜道:“太师此言,折煞晚辈了!”

    他不忍再以言辞相逼,只陪侍这位老太师闲话家常。

    少顷,杨素已现倦容,随即退入后堂歇息。

    李药师与杨玄庆一同步出大厅,两人心思均甚沉闷。

    好友一年未见,见面之后,竟是相对默然。

    倒是李密听说李药师到访,特别来与这位昔日的长官相见。

    李药师听说他得杨玄感器重,也为他庆幸。

    此时韩擒虎之子韩世鄂、韩世郢兄弟与杨玄感过从甚密,杨府之内更有一班李药师的旧识,所以众人一同叙旧,酒宴却是十分热闹。

    筵宴之后,李药师推说旅途劳顿。

    杨玄庆知他亟思清净,便代他辞却众人盛情,陪他来到当年他曾住过的客房。

    以往李药师在京师的家,乃是李药王的官邸。

    如今李药王成为布衣,李药师在长安已无家可归,自然便在杨府暂住。

    自从出岫故去,李药师便不曾再入杨府内宅,如今匆匆将近七年。

    此时他与杨玄庆一同步入客房,但见景物依旧,人事全非,两人都不禁喟然。

    李药师既然亟思清静,杨玄庆便不坚持相陪,只着人送来香炉、茶具。

    虽说人事已非往昔,友谊毕竟仍旧温馨,李药师也自动容。

    他燃起一炉香,煎成一鼎茶,凭几独坐。

    但见屋外那棵老槐树,仍自修柯戛云,黛色参天。

    良木华丽若是,诚如曹子建〈槐赋〉所云:

    在季春以初茂

    践朱夏而乃繁

    覆阳精之炎景

    散流耀以增鲜

    想当年,自己月夜舞剑,出岫就是从这棵夭矫崔嵬的老槐树之下走出来,将乐昌公主寻夫之事相托。

    炉香既尽,他再燃一炉;鼎茶将残,他再煎一鼎。

    老槐树的树影逐渐拉长,筛向庭前的月季花上,池蛙也开始此起彼落地交鸣。

    十余年前,就是这样的秋日午后,他坐在同样的位置上等待出岫。

    眼前是树影迭着花影,耳边是蛙唱和着梵唱……只是,今日却无梵唱。

    李药师又燃了一炉香,煎了一鼎茶,深深沉浸在回忆之境。

    在他耳中,池蛙疏引之声,渐次融入了木鱼磬音;在他眼中,树影婆娑之下,也缈然浮现出一褶绰约的幞帽黑靴、紫衣银带。

    他心中一,定神再看时,枝叶空自在微风中轻荡,池蛙萧然在夕阳下悲鸣,哪有甚么木鱼磬音、紫衣银带、幞帽黑靴?只是不知何时,已近黄昏。

    李药师轻叹一声,为自己再燃一炉沉香,再煎一鼎茗茶。

    此情此景之下,他是宁愿以茶代酒,将自己灌得宿醉,也不知伊人是否能来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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