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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有故人来

    仲祁猛然睁开眼。——还是这个梦!

    已经八年了,自己已经从当年的幼童成长为了高大的少年,可还是经常被这个梦吓醒。仲祁恼怒地晃晃脑袋,想要把梦里的东西摆脱出去。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这个噩梦纠缠了自己这么多年,想要摆脱它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仲祁睁大眼睛盯着眼前的黑暗,刚才梦里所见的恐怖还在让他心悸不已,直到听见旁边传来姬搏虎的呼噜声,才算让他稍稍心安下来。

    这一年,是大周穆王七年,仲祁来到辟雍馆学习,已经有一年的时间了。

    仲祁所就学的辟雍馆,建在距离大周都城镐京六十里的佑京。据史料所载,是成王下令修建,要求“僻为水馆,行乡射饮宴之礼”,特地在洛水旁挖掘辟池,与洛水相通。历时二十余年,建成于康王七年。落成之后,康王为之命名为辟雍馆,绝大部分都围绕辟池而建,是用来教导王室和各姬姓诸侯子弟学习六艺的地方,后来将各异姓诸侯的子弟也都纳了进来。当然,也是为了将各诸侯国的合法继承人们都聚拢在王畿,作为“质”,以加强朝廷对诸侯们的控制。

    仲祁的国家陶国,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国家,封地狭小,人丁稀少,可能都不如那些大国的一个城大。但是因为陶国的国君是天子祭祀,这个身份自黄帝时期代代传延至今,所以武王分封天下时,八百国诸侯里也有他们一家,轶在伯爵。仲祁作为陶国太子,未来天子祭祀的继任者,也就有资格来到辟雍馆学习。

    不过虽然名义上是伯爵,但和那些大国的伯爵们可是完全比不了。仲祁的国家太小了,连国君的家里都没有奴隶,仲祁不能像其他的同学那样有奴隶在身边服侍,他的一日三餐都只能到馆里的公厨来解决。

    今日的朝食是黍粥。虽然名字叫黍粥,可是粥里一大半放的都是稷。仲祁倒是不在乎,平时家里吃的也就是这些。他看着旁边坐着的两位同寝舍友,也都呼噜呼噜吃得香甜,不由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来。

    仲祁左边坐的这位,叫做姬搏虎,是虞国的太子。他本来是虞公的嫡长子,后来母亲去世,虞公将侧夫人扶正,侧夫人所生的儿子由庶子变为嫡子,他也成了嫡次子。好在虞公感念亡妻,仍然保留了他太子的身份。本来按照他公国太子的地位,他是可以住进单寝的上舍,有四个奴隶服侍的,可是这位虞国太子,却偏偏自己跑到仲祁这种小国学生居住的下舍来,和仲祁成为了同寝舍友。姬搏虎为人豪爽,丝毫没有公国太子的架子,平日里喜好舞枪弄剑,对射御两课的天分极高,是教授射课和御课的先生最喜欢的学生。他生得人高马大,又天生神力,在平日的搏击对练中,打遍全馆学生没有敌手,堪称整个辟雍馆学生中的武力第一人。

    仲祁右边坐的这位,叫做伯将,是齐国上卿清河伯的世子。齐国是大国,是八百诸侯国中,唯一有征伐之权的国家,是为众诸侯之首。齐国上卿世子的身份,虽然不一定能入住上舍,最起码住到双寝的中舍去还是没有问题的。可这位齐国上卿世子也和虞国太子一样,自己一个人跑到下舍来住。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他们齐国来的学生太多了,他嫌人多吵闹,才到这里来躲清静。伯将这个人聪明伶俐,可在学习上却是十分懒散,各课成绩都是垫底,按照馆里先生对他的评价,是“上马不能开弓,上车不能挽缰,礼乐一塌糊涂”,已经成为了辟雍馆里后进学生的代表。

    以这二位仁兄的尊贵,平素在家里肯定都是锦衣玉食,可此刻他们陪着仲祁在这里吃掺了一大半稷的黍粥,居然还甘之如饴,仲祁这种怪异的感觉便是来源于此了。

    伯将慢悠悠地吃着,见姬搏虎已经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便道:“你急什么,今天上午又没有课。”

    姬搏虎兴奋地道:“是没有课,上午是迎接新一届学生入学的典礼啊。”

    仲祁和伯将知道,让姬搏虎兴奋的,不是新学生的到来,而是这一届新来的学生中,竟然是有女学生的。

    辟雍馆建成以来,还从未招收过女学生。这次能够有女学生来学习,起因便是大周的王姬——当今天子和执政周公的嫡亲妹妹——姬曼。姬曼今年已满十五岁,到了及笄的年龄,按照礼制应该要婚配嫁人了,各国的诸侯都挤破了头盯着王姬,毕竟天子和周公就这么一个唯一的嫡亲妹妹,若是能联姻,那本国地位必然尊贵不少。可惜这位王姬一听有人给她谈及婚事就大吵大闹,硬是不从,两个兄长来劝也都无济于事,后来被人说得烦了,更是任性起来,要到辟雍馆来学习六艺,按她自己的话说,是“彼处男儿,吾必胜之”。就这么闹了几次,天子和周公毕竟还是宠爱这个妹妹的,最终便允了她。但辟雍馆里两百多号学生都是男子,就王姬这一个女学生可也太不像话,于是除了找来幾内侯庆候的女儿姬无语给王姬伴读外,又从各诸侯国中挑选了十名适龄的女公子来和王姬同一批就读。这样,辟雍馆就破天荒的迎来了建成以来的第一批女学生。

    早在春假之前,辟雍馆的学生之中便已传开了有女学生来就学的消息,一时间成为了热议的话题。春假之后,馆里这些年轻的男人们都在日夜期盼新学生的到来,实际就是在期盼女学生的到来——这无聊的学习生活中,终于可以添进一些新鲜的色彩了。

    暮春三月的风里还带着些许凉意,可是却吹不熄这些男学生心里的炽热。辟池外的广场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大家都在翘首以盼,想看看新来的女学生,究竟是什么样子。

    因为辟雍馆的祭酒师亚夫此时还跟随周公在北冥前线作战,所以今年的迎新典礼,由副祭犁父来主持。这位犁父老先生是鲁国人,曾经担任过朝廷肆师,专授礼课,对礼仪规制十分看重。他照例先带领全体师生遥望镐京而拜,接着训勉学生要感念天子的恩德,几番说教后,终于馆门打开,这一届新来的学生走进来了。

    新学生排成两列,缓缓走入。走在前面的,是三十名来自各国的男学生,男学生之后,便是十二名众人期盼已久的女学生。女学生为首的两人,衣着华贵,仪态端庄,想来便是王姬姬曼和庆侯的女公子姬无语。王姬的身后,是一名黑衣博带的女子,面若冰霜,目不斜视。黑衣女子的身边,一位穿着彩衣的女子瞪着一双大眼睛左顾右盼,似乎是对周围的环境十分好奇。

    姬搏虎捅捅身边的伯将,问道:“你看王姬身后那个穿黑衣服的,看她衣着,好像是个巫人啊!”

    伯将向来消息最是灵通,他答道:“没错,这个巫族女人,名字叫做巫萍,是巫人宗周使节团节符使的女儿。听说她在镐京的时候,是居住在巫族预备长老巫如的临凤阁里,地位可是很不一般啊。”

    姬搏虎又问:“巫人旁边那个,就是那个妖族人吗?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伯将道:“那个妖族女人,名字叫做鸦漓,听说是妖族某位长老的女儿。”

    这次的女学生里,有两名来自巫族和妖族的留学生,很多消息灵通的学生也早就知道了。传说中,妖族人天性奔放,不拘礼节,妖族女性穿衣服也很是随意,经常身上只穿着几根布条,把身体大部分都裸露在外。这些男学生们的期盼中,大半的期盼都是在这个妖族女学生身上的,他们很是想见识一下异族的奇装异服,和那些衣服遮掩不住的……

    不过这些男学生却失望了,眼前这位妖族的女学生,穿着的衣服虽然五彩绚烂很有异族风情,却也像其他女学生一样,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实在看不到什么。正在众人失望之际,忽然一阵轻风吹来,那妖族女学生身上的衣服飘起,露出了雪白的肩膀和手臂,原来她的衣服竟然只是系在手腕和腰间的。男学生中间发出一声低呼,纷纷伸长了脖子争相观看。妖族女学生也不以为意,顾盼生姿,巧笑嫣然。犁父老先生不得不大声呵斥,管束这帮无礼的登徒子。

    正当众多男学生的目光都被妖族女学生吸引走的时候,仲祁的视线却从始至终牢牢盯在队伍末尾的一个人身上。这位女学生身形纤细,身上穿的衣服没有前面那些人那样华贵,在脸上佩戴着一个赤金面具,面具是一个鬼怪的形象,青面獠牙,看着让人不寒而栗。这样纤弱的小人儿,却戴着如此凶恶的面具,让人看了很觉得怪异。

    仲祁知道,这位佩戴面具的女学生,就是自己国家的邻国——沁国国君的女儿——兮子。在春假结束返回辟雍馆之前,父亲就和他反复叮嘱,陶国和沁国是世代交好,兮子年纪比他小,这次离家出外就学,要他一定好好照顾。然而父亲却忘了,或者说是故意忽略了,这个兮子,恰恰就是仲祁噩梦的源头。

    这时姬搏虎也注意到了戴着赤金面具的怪人,便问伯将:“你看最后面那个人,戴着个面具,神神秘秘的,她是哪个国家来的?为啥要戴个面具啊?”

    伯将看了眼道:“那好像是沁国来的……哎,沁国和陶国挨着,她为什么戴面具,这个你可以问仲祁啊,他肯定知道。”

    姬搏虎转向仲祁:“你都听到啦,快给我说说。”

    仲祁只好说道:“沁国和我们陶国一样,国君都是天子的祭祀,国君的后代也是祭祀的继承人。按照沁国的传统,祭祀本身的面容,是祭典仪式的一部分,他们的女性祭祀,在第一次正式的祭典之前,脸是不可以给族人以外的男人看到的,所以要佩戴面具。赤金面具是在正式场合中才会佩戴,她们平时是戴其他更轻便的面具的。”

    姬搏虎奇道:“还有这么奇怪的规矩啊。”接着打趣仲祁,“仲祁你也是祭祀,你怎么不也戴个面具?”

    仲祁没好气道:“我戴面具干嘛?我又不是女的,再说那也不是我们陶国的规矩!”

    姬搏虎嘿嘿一笑,又找伯将去问其他女学生的信息。

    仲祁把目光落回到兮子身上,轻轻叹了一口气。

    仲祁上完了下午选修的符咒课,回到寝室刚一进门,便被伯将和姬搏虎捉住,按到了榻上坐下。

    只见姬搏虎狞笑着道:“你这个小子,很是不老实啊!”

    仲祁不明所以,愕然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伯将道:“我们这个屋里,有人不够义气,有事隐瞒兄弟。仲祁啊,你说这个人,他是谁呢?”

    仲祁心里一沉,知道那件事隐瞒不住了,也只能硬着头皮问道:“你们说的是什么事啊?”

    “还不肯老实交代?”伯将凑近仲祁,一脸促狭地说道:“你说,你和那位沁国的女祭祀,是怎么回事啊?”

    仲祁见伯将已经这么说了,情知是无法再隐瞒,便老实说道:“我们陶国和临近的沁国,都身负天子祭祀之责,而且历来都是夫妻二人共祭,所以我们两个国家世代通婚。我和沁国的那位……”仲祁顿了一顿,接着说:“那位兮子,我们两个自小是有婚姻之约的。”

    见仲祁老老实实承认了,伯将姬搏虎二人看他的目光却透出了几分同情。

    “唉,年纪轻轻,姻缘就已经成了定数,人力不可更改。”年纪轻轻的伯将拍了拍仲祁的肩膀,用老成的口气说:“幸耶?非幸耶?”

    仲祁倒是无所谓:“幸或不幸,谁又能知道呢?”

    伯将点点头,本来想称赞一下仲祁的态度,可忽然想到自己将来的婚配也是要由老爹来做主,大抵是要和国内某个上卿或世家联姻的,最好的情况也就是娶个国君的女儿,她们是美是丑此刻全然不知,自己与仲祁又有什么分别呢?愁上心头,不由重重叹了一口气。

    年纪轻轻的伯将不知道,年轻限制了他的想象,他未来的姻缘,远比他此刻的遐想要精彩得多。

    仲祁站起身来,向伯将和姬搏虎长施一礼,道:“这件事情,还请二位仁兄替我保密,切勿外传啊。”

    “切勿外传?”伯将哂笑道:“我们两个都是从外面听回来的!这个辟雍馆里多的是手眼通天之辈,你的这点破事儿啊,此刻只怕传得整个辟雍馆都知道喽。”

    果然如伯将所说,第二日隔壁的霍国公子姬恍和杨国公子姞冲就跑过来找仲祁问婚约的事,后面几天陆陆续续的都有相熟的同学来问。再到后来,即使一些不太熟悉的同学,也都找机会来拐弯抹角的问起,搞得仲祁不胜其烦,却又避无可避。之后凡是遇到这样的情况,他就干脆老老实实的一概承认,也省得麻烦。好在仲祁平素为人低调,那位沁国的兮子也不张扬,时间一长,大家的注意力和话题就又回到王姬和两个留学生的身上去了。

    辟雍馆依山水而建,南临洛水,北靠璧山。馆后的璧山并不高大,其高不过百仞,山上绿树成荫。难得的是,山顶处竟然有一小片红叶林,这片红叶林和家乡谒戾山的丹林很有几分相像,这让仲祁分外惊喜。他在红叶林里最高大的一棵树上用笔写下了“丹林处”三个字,每当想家或是有烦恼的时候,他就会来到这里,坐在红叶林里高高的树枝上,眺望太阳下山。这个秘密基地,他连伯将和姬搏虎都没有告诉,这是他要自己独自享受的一方天地。

    此时此刻,仲祁正坐在“丹林处”的树上,沐浴在夕阳昏黄的光芒中。想起最近遇到的这些烦恼,仲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正准备伸一个大大的懒腰,眼角余光却蓦然发现有一个人影爬上了山顶,向着这片红叶林而来。待那人走得近了,仲祁凝神看去,见那人身形纤细,脸上佩戴着一个皮制的面具,赫然竟是兮子。

    只见兮子来到红叶林中,选了距离仲祁不远的一棵树,手脚利索地爬了上去。兮子爬上的树枝,比仲祁所在的地方低了一些,仲祁在稠密的林叶间隐住身形,心下惊疑:她来这里干什么?

    仲祁脑子转了几转,忽然便明白了。自己喜欢来这片红叶林,是因为此处和家乡丹林的景致相似,来此可以聊慰思乡之情。陶国和沁国都地处谒戾山下,那丹林又何尝不是兮子的家乡呢!

    想到此处,仲祁心下释然。他愿意将这片“丹林处”和眼前的夕阳与另外一个家乡来的人共享。他轻手轻脚,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以免惊吓到兮子。

    他轻轻靠在树干上,调整成一个舒服的姿势。此时太阳已经有一半沉入了远方的山后,半边天的云彩都被染成了红色,山下的洛水、辟池和明堂宫在夕阳光芒的照耀下闪着金灿灿的光。

    辟雍馆结束了一天的喧闹,迎来了又一个普通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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