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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皇叔茅屋请武侯,儒生雪夜访墨者

    天地相行生人间,人间有人写故事。

    张巡第一次拜见墨升是在他入城后的第四天,这一天是正月十九,上元节的花灯还有零星几盏,挂在半黑的夜色里,跟天上的银台遥相传情,映在青石街上,颇有雅意。

    睢阳城虽然风雨欲来,但是百姓还不知内情,只晓得整个城池人马喧嚣,各色工匠往来,又加之上元节的喜庆,比起平常,很是急迫热闹。张巡进城四天了,每天都是忙各种事物,今日白天,他又去查看了内城百姓安置,早饭让妾室特意准备了很多,硬撑着吃完,带了些干粮和水,穿上铠甲,跟许太守约好了去内城,检查城中百姓的状况,忙到了晚间方才踏雪而归。至于墨升这个人,许远特意在第二日的晚间向张巡提起,张巡熟读诗书,对于墨家学说也是知道一些,听闻当下就有一个自称帮忙守城的墨者,也是慎重起来,二人交谈了很久,决定由张巡亲自走一趟。

    回到营房住所,张巡吃过妾室准备的晚饭,又吩咐妾室做了几道拿手的小菜,吃喝完毕后,特意梳洗整理,他按着白天问好的地址,提着一个三层漆器食盒,装好小菜提了一壶酒,点了一盏巡夜的纱灯,独自一人向着墨升的住所走去。当年昭烈帝三顾茅庐请得武侯出山三分天下,自己今夜踏雪访贤,希望也能有所收获。

    前些天下了一场雪,睢阳城被裹了一层棉,许远命人将主干道上的雪扫到了两侧墙角,百姓有样学样,也把各个巷道门口扫了个干净。细长的月弯发出清冷的微光,映在洁白的冰雪上,愈发冷清。

    墨升的住所很好找,辨识度极高,张巡隔了老远便看到了。因为无论你视力再不好,总会在一堆高墙大院里,被那个低矮破烂的茅屋引去目光。是的,墨升住在一间四面漏风的茅屋里,雪穿过塌了半边的屋顶,洒满了半个地面,另外没有落雪的半面,就是墨升的起居室。

    一张破桌,一条破凳,一筐破书,一把破剑,一件破甲,一方破瓮,一堆破被褥,一个铺着厚厚干草的破马槽,这就是墨升的宅子,一目了然,一清二楚。

    破桌上点着一盏老旧却难掩精致的官家油灯,毕竟烂屋好找,烂桌好配,可真正要拿来用的小物件,在豪奢了百年的许家,想找出能搭配茅屋破旧风骨的茶碗灯盏,还是颇费了许远一番工夫。墨升也没那么讲究,住进来后挑选了几件必需品,其他的东西都让军士带回了许家。此时的墨升,正坐在破凳上读书,破桌上放着一本线装的蓝皮书,他右手握着一根细长条状的黑色异物,听着外面传来的脚步声,抬起头看向了来路的方向。

    张巡是知道墨家的,毕竟儒墨之争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他本人对墨家的一些规矩虽不能知之甚祥,但也是略有耳闻,再加上来时许远的叮咛,他对这个恪守祖训的墨升还是颇为敬重。

    墨家的先祖墨翟是一个顶了不起的圣人,能位列“天下十豪”的自然没有浪得虚名之辈。可是圣人也有不满,虽然墨子学识渊博,气冲斗牛,受万众敬仰,可他的一些要求,对于其他学派的学者来说,就有点匪夷所思,莫名其妙了,其中一些人不乏暗中称此为一种怪癖,说他们墨者是惺惺作态,博人眼球。

    “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

    这是墨家对门人的要求,墨子本身虽是贵族出身,但他体恤百姓劳苦,学成之后多活动于下层贫农和手工业阶层,再加上当时上层社会奢靡铺张之风盛行。

    上人做派人上人,下人苟且人下人。

    墨子觉得百姓不该为贵族阶层的穷奢而辛劳一辈子,甚至几辈子几十辈子的人都在被无情剥削,他因此提出了节用的思想,他们墨者把自身清苦看作是行为准则,多用羊皮、粗布做衣服,用木鞋、草鞋作服饰,至于住所,能做到“旁可御风寒,上可御雨雪,中可别男女”即可,睡马槽便成了一种潜移默化的规矩,他期望通过这种行为来感化那些“上人”,减少不必要的浪费,通过日夜不停的操作,增加国家和百姓的财富。可是初衷是好,收效却是甚微,毕竟吃惯了血肉的人是怎么也咽不下糟糠的,毕竟不是每个人的行为准则都有君子气度国士之风。

    张巡看着墨升坐在破屋里,身穿着他们儒门“君子不以绀緅饰”的“绀緅之衣”便开始有些头疼,知道儒墨之争厉害,想不到就连最普通不过的穿衣,竟也是如此针锋相对。

    雪后的睢阳城冷得刺骨,张巡是个读书人,以前读书时只知道雨雪载途是一种感慨,今时今日,才明白雨雪载途真的是一种感慨。他穿着厚厚的棉衣,外面是鲜艳的盔甲,虽是文人出身,但数年来的刀兵生涯,已经把他淬炼成了一杆长枪,虽然单薄,但也气势如虹,风寒不侵。

    墨升猜出了来人正是最近很沸扬的张巡张县令,他放下了手里的碳条,站起了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冻僵硬的腿脚,提步迎到了院门外。

    半倒塌的院门内外,里面是破衣烂衫的墨升,外面是鲜衣怒马的张巡。张巡看着这个神秘的墨升,这人虽然衣衫不华,但是面貌清俊,肤色偏重,眉毛又黑又壮,就像两条山岭,耸立在棱角分明的脸庞上,身材高大,胸膛宽阔,右边肩膀略高于左边,一看就是常年拉弓舞剑造成的身体异征,虽在雪夜独处,但身上气象奔涌,冉冉有冲盈之势。

    墨升也打量着这个声名鹊起的张巡,年逾半百,长七尺有余,身体不是很宽厚,左手提着纱灯,右手提着食盒,腰佩宝剑,身着铠甲,相貌颇佳,长须美髯,杀伐之气三成,儒雅之气七分,虽然已到天命之岁,但一对眸子闪亮,眼窝深邃略有浮肿,墨升虽不精通相面之术,但观其容貌气象,便知道此人非凡,不是俗客。

    两人相对而立,都暗赞对方神采,心里不由得更是谨慎,张巡放下手中之物,墨升也是整了整身上衣衫,四目相对,同时拱手作揖,一揖到地,一个称“张大人”,一个称“墨先生”,语气温和很是虔诚。行过了礼,墨升上前寒暄,虽然知道张巡此行的目的,也明白儒墨有争,但此时二人都为守城,正常的人际往来还是通晓的,墨升早已不再食古不化,多年的历练,已不是那些只会舞文弄墨的口水客。

    墨升把张巡迎到了自己的茅屋,张巡打量了四周,看着这已经不仅仅是简陋所能形容的住所,对于墨家标榜的“成规”从新定义,虽有固执不足,却也难能可贵。

    尴尬的局面很快就来了,墨升的卧室只有一桌一凳,平日里都是他自己使用,来拜访的人也大多不会久待,都是养尊处优惯的大人物,来到墨升这样的地方,办完事情自然是不愿多受艰辛,毕竟正常人谁愿意无故挨冻受寒,在这冷冬待在炭火暖室都嫌不美,更何况这四面通透的冰窖,那抽冷子的寒风可是货真价实,实在难熬的紧。

    眼下的局面,张巡是带着食盒来的,墨升一眼就看出张巡这是做好了长谈的准备,虽不至于彻夜,但肯定不会太短,自己唯一的这条凳子就显得捉襟见肘起来,到底该谁来坐就成了很尴尬的局面。

    张巡是个通透的人,他看穿了墨升的窘迫,也不讲究,把食盒提到桌边,卸下腰间宝剑,将地上的干草收拢一堆,便席地而坐。墨升被张巡的举动惊得一呆,想不到这个张巡竟不是普通儒生,没有官家做派,不论真心还是假意,能谈笑间化解两人的尴尬,不经意拉近了彼此的关系,竟是个难得的妙人。

    墨升学着张巡的样子,也席地而坐,只是奈何那个破桌相对于席地而坐的两人现下是有些过高了,坐在地上脑袋跟桌面一样高,看来今晚二人注定是无法对桌而谈了。张巡很随意,墨升也就再不讲究了,客随主便,客都如此放荡不羁,自己再扭扭捏捏惺惺作态,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两人机缘巧合竟如汉末晋初的那些隐士高人一般,以天为顶以地做床,觥筹交错,促膝长谈,竟也很是写意洒脱。

    只是张巡看着自己特意带来的小菜美酒,略微有些头疼。食盒里的点心小菜一共有六样,都是适合下酒慢品的,盛在清白的瓷盘上,花花绿绿的很诱人。只是墨升这边条件所限,桌子够不着,如今就这么摆在地上,倒是有点可惜,糟践了这么好的东西,辜负了爱妾的一般辛苦,任他考虑的再周到,怎么也不会想到墨升家里连给客人坐的凳子都没有。墨升看着这些精致的小菜,再瞅瞅自己的桌子,突然心里一动,向张巡告了声罪,让张巡稍等片刻。

    只见墨升站起了身,他将破桌上的灯盏书本收拾好,双手捉住桌腿提起桌子走到了稍远点的院中。张巡还在差异墨升的举动,就看到墨升暗运一口真气,左手举着桌子停到胸前空中,右手展开,五指并拢成刀状,手臂抬高,手腕转了个半圈,便朝着桌子腿劈砍下去。

    不消时,四根手臂粗的桌子腿就在张巡的注视下被墨升用肉掌拦腰砍断,切面光滑,好比厨刀切豆腐,墨升的右掌竟如同真正的神兵利器一般,一个是肉掌,一个是榆木桌腿,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四根桌腿三两下便被砍下,一个虽破旧但结实的硬木方桌,顷刻间便矮了半截,高低刚好合适,墨升已经提着破桌子回到了内室,张巡还在目瞪口呆。

    张巡是个读书人,虽然能读书的一般都是颇有家底的人家,但毕竟能读的起书的可不一定能练的起武,能请得起师傅学的起拳脚的,那都得是相当殷实的家庭,穷文富武可不仅仅是四个字。张巡祖籍虽是河东张家,也有些产业,但其父亲因为受人迫害,举家逃难至邓州,所带产业消散了七八,到他出生后,也只是有些钱粮薄田,生计无忧,但再要请武师教导拳脚,一来无此资本,二来时日尚短,所在地区宗门势力也是不甚明了,便没有那个打算。张巡自己也是日常好读兵书,功课之余,便照着书本拳谱胡乱习练些普通拳法,粗浅功夫上不得台面,只图了个强身健体,男儿本色。

    墨升不同于张巡,因为出身墨门嫡传,自小便是好书读不尽,习武有良师。墨家所学甚广,天文地理,星象数术,机关器械,拳脚兵刃,内气吐纳,医学丹符等等。墨升从小对那些行走世间的墨家侠客很是向往,一来是觉得他们锄强扶弱行侠仗义很是潇洒,二来也是盼着学有所成,好去那外面的花花世界看看。隐在门中虽然衣食无忧,但到底还是有些束缚,墨升自小的愿望就是好好读书,刻苦习武,早点长大,行走江湖,光大墨家一脉。只是到了中年,闯荡了半生才觉得,小时候盼着长大的愿望是有多可笑。

    墨升的功夫是极好的,起码张巡是这么认为的,手劈硬木,身处寒室而不伤,这些他张巡是万万做不到的,他所认识的那些将军,无论南霁云还是雷万春,虽然不知道究竟他们谁的本领更强,但都不妨碍他敬重这些人。人之所长我之所短,当敬之。

    墨升回到了内室,将手中的桌子放到张巡面前,又将油灯拿上来摆好,拿起地上的小菜,整齐的摆放起来。张巡领会了墨升的意图,哈哈一笑,由衷的赞叹道:“墨先生好俊的本领,好玲珑的心思!”说完他伸手从食盒底部拿出了一个大腹长颈的酒壶,两个下有三足的银酒樽,圆筒状,直臂有盖,腹较深,有兽衔环耳,看着很是名贵。墨升客气的应付着哪里哪里,两个人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把这些东西摆放好,张巡料到,墨升这里连凳子都没有多余,温酒用的炭炉想来更是没有的,等下举杯共饮,略有些美中不足。

    张巡带来的酒是顶好的清酒,晶莹剔透,没有绿色,一看就知道是珍品。大唐的男人一般分两种,一种是爱喝酒的,一种是十分爱喝酒的,上至君王权贵,下到市井小民,只要有条件,都会抿上两口。人有贵贱之分,酒也因为喝的人,便生出了贵贱。

    墨升好酒,喝过很多很多酒。几十年的江湖翻滚,他饮过千金难求的宫廷贡品西域葡萄酒,抿过光是色泽就动人心神的琥珀酒石榴酒,品过清澈透明千钱不换的清酒,醉过乡绅富户自家酿制售卖的米酒,也灌过口感粗糙低略便宜的黄醅酒绿醅酒,至于那些更糟糕的旧醅浊酒,他也是喝过的。大唐所有的文臣武将文人骚客,没有一个不好酒的。天下共主李隆基,六宫粉黛失颜色的杨玉环,肱股之臣万人敬仰的张文献,武功登顶天下一人的王忠嗣,口蜜腹剑李林甫,剑道圣人裴旻都偏好那杯中之物。无论那个张狂的李太白还是苦闷的杜子美,又或者是那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王维,这些代表大唐读书人门面的诗文作者,更是嗜酒如命,你文章诗书不行,可以多读多写,但是你喝酒不行,那你这个人就可能真不行。

    张巡作为读书人,自然而然也是要喝酒的,更何况今夜他要来拜访墨升,男人之间最好的交流就是喝酒,素未平生的两个人,往往只用一杯酒,就能换来过命的交情,当然这种毫无道理可讲的情感建立在女人们看来实在是莫名其妙。张巡带来的酒是让很多人望而却步的上品清酒,看品相,当值万钱。以张巡的家底自然是拿不出来这么名贵的酒,再加上现在又是乱世,有价无市的更不好找,这酒也是许远心思缜密,知道墨升好饮,特意从家中私藏里挑选出来,好让张巡借酒献礼,缓和与墨升之间可能的冲突。毕竟不看儒面看酒面,处境也不会太过尴尬。

    酒已入樽,只是无法加热,略有不美,张巡还在和墨升浅谈家常,由浅入深,慢慢渗透,高手落子都得深思熟虑。张巡并不是要故意绕弯,不表来意,毕竟二人初次相识,对方根基深浅不甚透明,守城又事关重大,来不得半点马虎。墨升也是谨慎,张巡虽然盛名在外,情报显示其能以几千人马硬抗叛军四万多人数月时间,还能做到多有斩获,但是毕竟只是底下人搜集来的情报,没有亲历现场,大唐官场谎报军情粉饰自身的比比皆是,还是小心为善,知己知彼。

    酒过三巡,醇香满溢,张巡略僵的身子也在酒水的安抚下活络了一些。墨升是练气之人,本身就不惧风寒,盘中小菜可口,杯中琼浆滋润,二人也都是胸有城府之士,谈吐非凡,彼此敬重,相谈甚欢。

    “听说张大人守雍丘时,智计百出,虚实相接,打得令狐潮前后不得,以区区数千人马将对方四万余人玩于股掌。此次睢阳得遇大人相助,想来是万无一失,墨升此行,怕是多此一举,画蛇添足了!”

    墨升终于坐不住,射出了二人交锋的第一箭。张巡放下手中银杯,收敛笑意,看着对面而坐的墨升,缓缓站起身来,双手作揖,朝着墨升纳头就拜:

    “还请先生相助!”

    墨升大吃一惊,自己本来只是试探性的一句话,却不料张巡的动静反应这么大,竟然给自己行了个大礼。他赶忙起身,侧身躲开这个受不起的大礼,并且同样双手作揖,一边回礼一边口中直呼:

    “张大人害我也!”

    两人推搡了很久,这才重新落座,神色严肃,张巡和墨升都知道,该切入正题了,两人今晚的交锋,正式开始。

    天开始落起了零星的雪花,一片一片,慢慢覆盖住了来时的路,对坐的二人此时慢慢的揭开自己的铠甲,袒露着满腔的赤诚。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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